人菩薩行的理論與實踐(上)

呂勝強

摘要

為闡揚印順導師所提倡的「人間佛教」之「人菩薩行」,並證成人菩薩行之如理性及可修(實踐)性,本文依據印順導師之著作及相關經論,透過教、理、行、果之次第並援引導師「三重因緣」之原理加以分析。尤其對於圓滿修學「學佛三要」的人菩薩行之完整「菩薩道」(一、凡夫菩薩 二、賢聖菩薩 三、佛菩薩)進程中,如何能具有永不失望的信心與不可沮壞的智慧力,以長保「人」身長在「人間」,其是否與「緣起正見」相應,加以探討。

此外,對於印順導師所主張的,從人而學習菩薩行,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,這個「古代佛教所本有的」的「人菩薩行」,提供更多古代經論及法理之證據。再則,「無生法忍菩薩」因悲願深切「忍而不證」,有部分學人,質疑他們的忍而不證是否有「欲令如是、不欲令如是」違背緣起之我見我欲,本文特別立論予以澄清。

壹、引言

印順導師(以下簡稱導師)在佛法上的立場是堅持大乘的(晚年還是如此),他說:「大乘佛法,我以性空為主,兼攝唯識與真常。在精神上、行為上,倡導青年佛教與人間佛教。」其認為「人間佛教」是整個佛法的重心,關涉到一切聖教,並主張從人而學習菩薩行,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的「人菩薩行」是古代佛教所本有的。另對於這「古代佛教所本有」的人菩薩行,提出其「理論原則」為:「法與律合一」(導之以法,齊之以律)、「緣起與空性的統一」及「自利與利他的統一」。

有關導師所揭櫫的「人間佛教」標竿,已有許多學者著有專文(書)加以介紹,本文嘗試以「人菩薩行的理論與實踐」為主題,把重點定位在「人菩薩行與緣起正見的關係」,以闡明它的如理性,推廣其可行性。另針對「無生法忍菩薩」的「忍而不證」之意義予以釐清。

貳、人間佛教——佛在人間成佛,其施教對象也以人類為當機

一、諸佛世尊,皆出人間

佛陀的生卒年,雖然南北傳佛教各有所本,眾說紛紜,不過,可以確認的是,大家都公認佛陀是人類歷史上出現於古印度的偉大智者。十九世紀以來,經由西方歷史學家及考古學家的努力,康寧漢(Alexander Canningham)首先於1851年在中印度的桑淇山(Sanchi)寶塔發現了舍利弗和目犍連的遺骨,其他學者又相繼因阿育王碑銘的發現而確認了嵐毘尼園(現今尼泊爾德拉區Tarai)為佛陀的誕生地。歷史上為父母所生的悉達多,在人間成佛之事實更充分的為世人所知。

導師說:「佛教是理智的宗教,自然不能離卻這人間的導師……凡是純正的佛弟子,必需把握佛陀的崇高偉大點,要窺見佛陀之所以為佛陀,唯有在這即人成佛的佛格上,才能奠定堅強的信念。」(《佛在人間》)導師另在「人間佛教的三寶觀」乙文引用《增一阿含經》等原始聖典明白地指出「人間的佛陀」為:

本師釋迦牟尼佛,就誕生在印度的迦毘羅國釋迦種族。父親是淨飯王,母親是摩耶夫人,他也有妻有子。出家後,參學、修行,終於成了佛。他常在摩竭陀國的王舍城,憍薩羅國的舍衛城等,弘揚正法。到八十歲的時候,在拘尸那地方入滅。照這歷史上千真萬確的事實來看,佛那一樣不是在人間的。釋迦牟尼佛,不是天神,不是鬼怪,也從不假冒神子或神的使者。他老實的說:「諸佛世尊,皆出人間,非由天而得也」(《增一阿含經》)。這不但是釋迦佛,一切都是人間成佛,而不會在天上的。又說:「我亦是人數」。佛是由人而成佛的,不過佛的斷惑究竟,悲智功德一切到達無上圓滿的境地而已。佛在人間時,一樣的穿衣、吃飯、來去出入。他是世間的真實導師,人間的佛弟子,即是「隨佛出家」、「常隨佛學」。《法句經》說:「具眼兩足尊」,眼即知見,知見的具足圓滿者,即是佛,佛在兩足的人類中,處最可尊敬的地位。佛出人間,人間才有正法。(《佛在人間》)

《增一阿含經》亦記載,有一個「人」,他是等正覺者(即佛陀),活生生的出現於「人間」,多饒益眾生、安隱眾生。經中說:

爾時,世尊告諸比丘:「若有一人出現於世,多饒益人,安隱眾生,愍世群萌,欲使天人獲其福祐。云何為一人?所謂多薩阿竭阿羅呵三耶三佛,是謂一人出現於世,多饒益人,安隱眾生,愍世群萌,欲使天人獲其福祐。是故,諸比丘!常興恭敬於如來所。是故,諸比丘!當作是學。」

導師說:「惟有生在人間,才能稟受佛法,體悟真理而得正覺的自在,這是《阿含經》的深義。我們如不但為了追求五欲,還有更高的理想,提高道德,發展智慧,完成自由,那就惟有在人間才有可能,所以說『人身難得』。」(《佛法概論》)

導師並分析佛陀何以必須出在人間?人間有什麼特勝?他分為四點來說:「一、環境:天上太樂,畜生、餓鬼、地獄──三途太苦。太樂了容易墮落,太苦了也無力追求真理與自由。太樂太苦,均不易受行佛法,唯有苦樂參半的人間,知苦而能厭苦,有時間去考慮參究,才是體悟真理與實現自由的道埸。二、慚愧:《增含》〈慚愧品〉說:『以其世間有此二法,……不與六畜共同』,這是人畜的差別處。人趣有慚愧心,慚愧是自顧不足,要求改善的向上心;依於尊重真理──法,尊重自己,尊重世間的法制公意,向『輕拒暴惡』、『崇重賢善』而前進。這是道德的向上心,能息除煩惱眾惡的動力,為人類所以為人的特色之一。三、智慧:三惡趣是缺少智慧的,都依賴生得的本能而動作,人卻能從經驗的記憶中,啟發抉擇、量度等慧力,能設法解決問題。不但有世俗智,相對的改善環境、身心,而且有更高的智慧,探求人生的秘奧,到達徹底的解脫。四、堅忍:我們這個世界,叫娑婆世界,娑婆即堪忍的意思。這世間的人,能忍受極大的苦難,為了達到某一目的,犧牲在所不惜,非達到目的不可。這雖也可以應用於作惡,但如以佛法引導,使之趨向自利利他的善業,即可難行能行,難忍能忍,直達圓滿至善的境地。這四者,環境是從人的環境說;後三者,是從人的特性說。《婆娑論》解說人為『止息意』、『忍』、『末奴沙』三義;《起世經》等說『勇猛』、『憶念』、『梵行』三事的勝於天上,與今所說的三者相同。」(《佛法概論》)

另根據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》論述「諸佛世尊皆於人中而取正覺」,其理由為:「(一)天趣身非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依止故,唯有人類的智見猛利能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(二)諸天耽著妙欲,不適於精進修行入正性離生,離欲染而成就佛果(三)人趣根性猛利適合容受如來正法,天趣不爾(四)最後有(身)菩薩必受胎生,天趣唯化生故(五)有二項因緣的地方佛出世間,一有厭心,二有猛利智,當知此二唯人趣有。(六)人天並是法器,為欲俱攝(一併教化)故來人間,若在天上則(不能教化人類,因為)人無由往,又不可令天上成佛,(再)化生來人間,人們當懷疑佛,是幻所作,不受其法,所以(釋迦)菩薩來人間成佛。」

依據以上所引,分別由「大眾部」和「說一切有部」二個不同部派傳出之《增一阿含經》及《大毘婆沙論》之記載,以及導師之論述,吾人更能確知:「諸佛世尊,皆出人間」!

二、佛陀施教以人類為當機

以上《大毘婆沙論》列舉的及導師所提出的,釋迦佛所以在人間成佛的理由,其實也都含攝了「唯有人類」方為佛陀施教佛法的對象。導師對此,特別根據佛教「十二因緣」的基本教義論理如下:

如佛教根本教義中的十二緣起的識、名色、六處三支:由初識──投胎識而有名色(肉團凝成),由名色而起六處(眼耳鼻等成就),這唯有此欲界人間才有這完整的生長過程。他界如天與地獄等,都是化身的,頃刻即圓滿六處,那裡有此階段?又如無色界,既沒有色法,那末有名無色,處中也但有意處而沒有眼等五處了。佛這樣的說明身心漸成的階段,即是約此界人間而說的。又如生緣老病死(阿毘達磨者把病略去了,但經說是有的):老與病,其實也只是此界人間的情況。地獄與天神,可說都是沒有的。佛本為人說十二緣起,等到以此論到一切,即覺到有些不盡然。其實,佛沒有為天為鬼而說此法門,這是為人類而安立的。五蘊、十二處、十八界等,都如此。又六根對境生起六識,這也是人類的情況。許多下等動物──畜生,是無耳、無鼻的,當然不會有圓滿的十二處、十八界。色界的眾生,沒有鼻、舌識;到了二禪以上,前五識就都不起了。五蘊、十二處、十八界的分類,實在是依人類而分別的。談到修道,如天國、畜生,即沒有律儀戒。所以,可以肯定的指出:法,本是為人類而說的,一切是適應人類的情形而安立的。佛既沒有依地獄、天堂的情況而立法;如有地獄法與天堂法,那也只適合於地獄與天國,也不是我們──人類所能信行的。(《佛在人間》)

日本佛教學者中村元在其《慈悲》乙書中也指出「慈悲行」雖超越了人,但實際上必須以人為對象,並在人間實現。

根據以上經論之聖教量,緣起法義的探究,以及「不與世間智者(諍)相違」之人間歷史考證緣生事實,我們可以如理如實的確認:佛在人間成佛,其施教對象也以人類為當機。

參、人菩薩行(菩薩道)的教理基礎

佛法是重視聖教量與如理性的,如《大智度論》在解釋般若經之「(世尊)住王舍城」時,指出「說方、時、人,(欲)令人心生信故」,導師在說明他所提倡的「人間佛教」受到太虛大師「人生佛教」的啟發時,也曾略帶遺憾的表達:(太虛大師的)「『依人乘行果,趣進修大乘行的末法時期』;……這是能適應現代根機,但末法時期,應該修依人乘而趣大乘行,沒有經說的依據,不易為一般信徒所接受。」(《華雨集(四)》)所以,今天討論「人菩薩行」,也必重視它的教理基礎,如此,菩薩道的學習者,即能沒有懷疑,智悲一如的勇往邁進。

一、釋尊為菩薩道之活水源頭

佛陀與聖弟子在人間四處遊化時,由於佛陀是「以法攝僧」,師弟相處,相沫以法,雖說如來與阿羅漢之解脫內涵「無有差別」(《中阿含瞿默目犍連經》),但其間確有不同之處:佛陀是「自覺誰禰師」(無師獨悟)而且能「為四眾弟子開示顯發」;而聖弟子們則是「從佛聽聞四諦法,八正道法輪轉至心中」。阿含聖典記載:佛獨得「世尊」等十大德號,能自記「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」,具「十力」、「四無所畏」;而聲聞阿羅漢弟子,則是「得三菩提」,具五力。祗是佛陀住世的時候,師徒之間,卻是親近親切而平實,不同於後來佛教發展中,將兩者間之距離拉遠拉大。

佛法進入部派佛教時代,人天眼滅,世間情深,透過佛陀遺體、遺物、遺跡的崇奉中,佛的崇高偉大,被強力的宣揚起來。導師說:

佛與弟子間的差別,也被深深的發覺出來。發現《阿含經》中,佛以求成「無上菩提」──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目的;與聲聞弟子們以涅槃為理想,似乎有些不同。本來,聲聞弟子證果時,經上也說:「得須陀洹,不墮惡趣法,決定正向三菩提」(「正覺」)。決定趣向三菩提,不正是聲聞弟子的目標嗎?如佛於波羅奈轉法輪:法輪是佛心中的菩提,在弟子心中顯現出來,從此至彼,所以比喻為轉法輪。佛與聲聞弟子所證的正法,是沒有差別的。然在佛教界,一般以「前蘊滅,後蘊不復生」,證入涅槃為目的;菩提,似乎只是達成理想的工具一樣。在這普遍的情形下,形成了這樣的差別:佛以成無上菩提為目的,聲聞弟子以證入涅槃為目的。

部派分化過程中,釋尊過去生中的事,或「本生」,或「譬喻」,更多更廣的傳布開來,為當時佛教界所公認。佛在過去生中的修行,與聲聞弟子不一樣。釋尊在過去生中,流轉於無量無數的生死中,稱之為聲聞、辟支佛,都不適當。這麼多的廣大修行,多生累劫,總不能沒有名稱。佛是以求成無上菩提為理想的,所以稱為菩薩(bodhisattva),就是勇於求成(無上)菩提的人。這一名稱,迅速為當時佛教界所公認。(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)

如上所論,釋迦菩薩以「人類」之身,勇猛精進,終在「人間」的菩提樹下成佛,現實人間之有「菩薩」,始自釋迦,吾人不得不讚歎:「釋尊為菩薩(道)之活水源頭」。

二、菩薩道之開展

「(人)菩薩」最初係專指釋迦佛在未證得無上菩提時因位之德號,如《增一阿含經》所說:「當知我未成佛道,為菩薩行,坐道樹下。」又說:「菩薩出家學道,菩薩降神、出母胎。」到了部派佛教時代,各部派論書也幾乎把「菩薩」定位為釋尊的本生德號,如《大毘婆沙論》說:「菩薩昔餘生中,曾起順決擇分,由忍力故,九十一劫,不墮惡趣。」其中也有少數提到「彌勒菩薩」,如上座部系說一切有部之根本論──《阿毘達磨發智論》所說的:「齊何名菩薩?……答:得相異熟業(即三十二相);如說:『慈氏,汝於來世當得作佛,名慈氏如來、應、正等覺。』」顯然這裡的菩薩係指「補處菩薩」;另外從印度本土的分別說部的《舍利弗阿毘曇論》所說的:「云何菩薩人?若人三十二相成就;不從他聞,不受他教,不請他說,不聽他法,自思、自覺、自觀,於一切法知見無礙;當得自力自在、豪尊勝貴自在,當得知見無上正覺,當成就如來十力、四無所畏,成就大慈,轉於法輪:是名菩薩人。」可知當時上座部對「菩薩」的地位,同樣說為成就三十二(大人)相,(有部)認為是三大阿僧祇劫修行圓滿,百劫修相好的階段,他們(指菩薩)的德業階位是相當高的。後來在菩薩道的開展中,《大品般若經》則以「堅固金剛喻心定不退壞」、「勝心大心」、「決定不傾動心」、「真利樂心 」、「愛法、樂法、欣法、喜法」──五義,解說「摩訶(大)菩薩」(即大有情眾當為上首)的意義,將菩薩定位是「愛樂無上菩提,精進欲求」的有情。

雖然,以上所說均屬大菩薩,但從佛教「緣起因果」的理則觀之,「佛菩薩」(如上所說的釋迦菩薩)必從「賢聖菩薩」而來,而「賢聖菩薩」必從「凡夫菩薩」而來,這是導師在「三重因緣」中,第一層「果從因生」的觀察法。也因此,導師在《人間佛教要略》乙文中特別指出「人菩薩佛」──菩薩道所有經歷的過程,可略分三個階段: 一、凡夫菩薩 二、賢聖菩薩 三、佛菩薩。這從印度佛教歷史的發展中,也可以看出其趨勢,例如在「般若法門」的流行傳布中,一開始是專為「不退轉菩薩」(類同「佛菩薩」)而說,後來是久學、新學及初發心菩薩也一起「三根普被」了!

導師認為:「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,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諦的」(所以《阿含經》中祇有釋迦菩薩及彌勒菩薩);又說:「佛法與古代印度文化有重要的關係,必須了解這點,才能不受他的拘束,不以適應印度古代文明的契機法,誤解為十方三世常住的真理。」(《佛在人間》)據此,部派佛教所理解的特殊菩薩觀,應有其時節因緣(與限制);同樣的,佛滅後四、五百年,大乘佛法勃興,也是適應當時印度眾生的根機而施設的。導師總結地說:從(初期)「佛法」而發展到「大乘佛法」,主要的動力,是「佛涅槃以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。」;而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 、「因緣」,這三部聖典,就是大乘菩薩思想的主要來源。

從以上經論證據及因果法則,可以獲知,導師所主張的:「從人而學習菩薩行,由菩薩行修學圓滿而成佛的『人菩薩行』」,的確是「古代佛教所本有的」。

肆、人菩薩行的實踐與緣起正見

導師說:「修學人間佛教──人菩薩行,以三心為基本,三心是大乘信願──菩提心,大悲心,空性見。」(《華雨集(四)》)本節特別針對導師所揭示,圓滿修學菩薩道三階段(凡夫菩薩、賢聖菩薩、佛菩薩)之實踐與「空性見」(即緣起正見)的關係加以討論。

一、「凡夫菩薩」行三心十善業乃人菩薩之因行

導師特別重視「凡夫菩薩」,並主張以人間凡夫的立場修十善業,其發心學菩薩行的兩點特徵為「具煩惱身」(及悲心增上),有人因此認為,導師要求道業的標準太低,導師卻指出:「凡夫是離不了煩惱的,這不能裝成聖人模樣,開口證悟,閉口解脫,要老老實實地覺得自己有種種煩惱,發心依佛法去調御他,降伏他。……有人說:如學佛的或出家大德,內心也充滿煩惱,這怎能使人歸敬呢!這些人把煩惱看得太輕易了。」(《佛在人間》)誠如古人所說的:「登高必自卑,行遠必自邇」;佛法也教示「種、熟、脫」的修學次第。所以,在因地播種的「凡夫菩薩」,是基礎,最為重要,學人菩薩行,就必須站穩在「人(趣)」的基礎(因行)上,若失去了人身,如何來修?依據《海龍王經》說:「諸善法者,是諸人天眾生圓滿根本依處,聲聞獨覺菩提根本依處,無上正等菩提根本依處。何等名為根本依處?謂十善業」,「十善業」乃一切聖賢之根本依處,我們如何能貶低它的德業呢!它是,不墮三惡道,保有人身的基石(因行),這也是相應於緣起空性的正見。

二、二道五菩提與緣起正見

導師根據龍樹菩薩的《大智度論》及嘉祥大師的《三論玄義》將《金剛經》科判為「二道五菩提」。全經提示之菩薩道修學次第,在科判裡分為「般若道」(含攝發心菩提、伏心菩提及明心菩提)及「方便道」(含攝明心菩提、出到菩提及究竟菩提)。導師說:

二道,為菩薩從初發心到成佛的過程中,所分的兩個階段。從初發心,修空無我慧,到入見道,證聖位,這一階段重在通達性空離相,所以名般若道。徹悟法性無相後,進入修道,一直到佛果,這一階段主要為菩薩的方便度生,所以名方便道。依智論說:發心到七地是般若道──餘宗作八地,八地以上是方便道。般若為道體,方便即般若所起的巧用。(《般若經講記》)

由上引文可以看出「般若道」幾乎涵蓋了導師所主張的,整個三階段菩薩道由凡到聖的修學歷程(一、凡夫菩薩 二、賢聖菩薩 三、佛菩薩)。接下來,我們來探討「般若道」的實踐(般若道的因行若如理如實,方便道的行踐,也就可以略而不論了),是否均與「緣起正見」相應,試舉《金剛經》中有關「發心菩提」之經文:

佛告須菩提: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:所有一切眾生之類──若卵生,若胎生,若溼生,若化生;若有色,若無色;若有想,若無想,若非有想非無想,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。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,實無眾生得滅度者。何以故?須菩提!若菩薩有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即非菩薩。

這是初發心(新學凡夫)菩薩的實踐方法,從上引經文可知修學「三心十善」人菩薩行,在發菩提心、起大悲念救度眾生時,是時時刻刻地警惕自己,是否常以自我為中心,是否常取「我相(見)」等四相,誠如導師所提示的,要在生死海學會游泳的本領(主要即指勝解緣起空性等);又說「菩薩發心利他,要站穩自己的腳跟才得」。導師不也以二事告示佛教青年:「一、淨化自我,二、利濟人群」嗎!

再看「伏心菩提」,經文為:

須菩提!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,所謂不住色布施,不住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布施。須菩提!善薩應如是布施,不住於相。

「伏心菩提」是以「布施」眾生為首,積極行六波羅蜜、四攝的人間實際事行,必須於六塵(即根塵人際眾生世界中),不住(相)布施,不住相即是離相,離「人、我、眾生、壽者」四相,這裡主要是離「法相」,所以導師說:「前發心菩提,以願度眾生為主,所以與般若相應即重在我空。伏心菩提以實行利濟為主,所以與般若相應,即重在法空。」我空與法空即是「我我所空」,是互為因緣的,本質上同為「緣起無我空性正見」。

第三「明心菩提」,佛陀開示須菩提之修道方法為: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;若見諸相非相,則見如來。」這是約現證法性,得無生法忍而說。導師對般若道,總結的說:

般若道三階:發心菩提重於願,伏心菩提重在行,明心菩提重在證。又,初是住菩提心,中是修悲濟行,後是悟如實義。初以般若扶大悲願,中以般若導六度行,後是般若現證。雖各有所重,而菩提願、悲濟行與性空見,實是不可離的。

如上所論述,導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三階段「人菩薩行」,確實是相應於「緣起正見」,而且是信願、慈悲相濟圓滿的。

三、波羅蜜多行與緣起正見

南北傳佛教公認釋尊過去生中的難行能行(與聲聞聖者之四諦法門不同),被稱之波羅蜜(多),導師說:「在一般習用語言中,波羅蜜多有『究竟』、『完成』的意義。如《中部不斷經》,稱讚舍利弗,於戒、定、慧、解脫,能得自在,得究竟;得究竟就是paramipatto的義譯。所以,波羅蜜多是可用於果位的。這是修行所成就的,從此到彼的實踐道,也就名為波羅蜜多,是『因得果名』。這是能到達究竟的,成為菩薩行的通稱。」(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》)

上說「因得果名」的波羅蜜多,有得究竟、完成的意義,這類特別的用語在佛法中也是有的(如文字及觀照般若非「真般若」,但以能為通往實相般若之因,而成就「般若」之名),值得探討的是,它是否僅是理想上的鼓勵性,而在緣起的緣生事實上做不到?

佛法是「理智、德行」的宗教,從德行上來說,太虛大師及印順導師都曾說過,印度及中國的佛教,自釋尊以來乃至各宗各派,其教法都是「從禪出教」,皆有其自覺的體驗為依據,不是從假設、推論、想像中來。

導師另外在《空之探究》特別指出,般若的體證性:「《般若經》是以般若為主導的菩薩行,般若圓滿了,就是佛的薩婆若 ──一切智(或「一切智智」)。這是般若修證的開示,不是義理的說明。」所以,菩薩波羅蜜多行是歷代大德們,實際利他行踐的「從宗出教」,而非理想空談。

若從理智邊上說,「波羅蜜多行」的「因得果名」,它是如何的合乎緣起法則呢?導師對於依法修行的「因果必然性」,研析指出:

南傳《增支部》(一.二)說:「凡持戒具戒者,不應思我起無憂,於持戒具戒者而無憂生,是為法性。……厭離者不應思我現證解脫知見,於厭離者而現證解脫知見,是為法性。」《中阿含經》(卷一)譯法性為「法自然」。這是說修道──持戒、得定、如實知見,這些道法,如能修習,會自然的引生一定的效果。法是這樣自然而然的,「性自爾故」,所以叫法性。又如《雜阿含經》(卷四四)說:「過去等正覺,及未來諸佛,現在佛世尊,能除眾生憂。一切(佛)恭敬法,依正法而住;如是恭敬者,是則諸佛法」。「是則諸佛法」,據巴利藏,應作「是諸佛之法性」。意思說,諸佛於法是自然的、當然會這樣的──依正法而住的。(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)

以上所論述之「因果必然性」,如同導師在「三重因緣」中所說的第二重因緣──「事待理成」。

導師所論述的「法的自然成就性」,在南傳《中部傳車經》及北傳《中阿含七車經》中,也可共同看到,該二部經在「七清淨」──戒淨,心淨,見淨,疑蓋淨,道非道知見淨,道跡知見淨,道跡斷智淨等七個修道次第,它們是依戒而定,依定而慧,依慧得解脫,這在早期聖典中是最為人津津樂道,並被引為「車車相因」、「眾緣和合」之「中道之佛教」的典範。波羅蜜多行即廣義的戒定慧三學。

綜上所論,從佛法是「理智、德行」的宗教兩方面來分析,菩薩道之波羅蜜多行是合乎緣起正見,可信、可修、可證的。

四、初期大乘人菩薩行在緣起上的現(務)實性

如前所述,上座部所論述的菩薩,大都專指釋迦佛之因位,地位崇高,由於受到當時思潮之限制,不能激起洪流(縱觀南北傳部派論書,幾乎均未鼓勵大眾勤求無上菩提)。與之不同的,部派的另一支(大眾部),大眾部卻主張積極入世理想高遠的菩薩觀,如《異部宗輪論》說:「為欲饒益有情,願生惡趣,隨意能往。」該部的菩薩觀,乃是大乘菩薩思想的搖籃,經過時代思潮的激盪,西元前約一世紀中,「大乘佛法」開始興起,當時是以般若經思想為主流的「般若法門」。

從般若經的記載,當時菩薩道的實踐(或者說對菩薩觀的看法),似乎比較大眾部更為重視現實性,最重要的應該是般若之體驗,是純正相應於「緣起空性」的,例如《小品般若波羅蜜經》上說:「若人已入正位,則不堪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何以故?已於生死作障隔故。」上引經的意思是,菩薩是要長期在生死中度眾生的,如入正位──入正性離生,斷煩惱而證聖果,那就多也不過七番生死,不能長在生死修菩薩行了。除了悲願深切的「發願隨願」外,《小品般若經》透露出,要在生死中度眾生,還必須隨順於「生命緣起理則」的十二因緣才能成辦,所以,初期大乘的人菩薩行,確實比較大眾部理想的菩薩觀,更重視緣起的「法住性」及緣生的「現實性」。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