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領國
「阿含」一詞是梵語Agama 的音譯,也有譯為阿笈摩、阿伽摩、阿含暮等。義譯有「來」(coming near)、「歸」(approaching)、「傳」(A traditional doctrine or precept)、「集」(Collection of such doctrines)之意,引申為「傳來之教訓」。在僧肇的〈長阿含序〉中,將「阿含」譯為「法歸」。在《翻譯名義集》,把「阿含」譯為「教」或「無比法」,意謂「法之最上者也」。
「阿含」乃佛陀在世時,佛弟子將佛陀的聖教,以口耳傳承於弟子之間,稱為「阿含」。現存的《阿含經》,是在佛寂滅後,經過兩次結集所編輯完成,故可說是傳承而來的聖教集。《阿含經》基本上採用言行錄的體裁,性質略同於中國的論語,記敘佛陀和其弟子們修行與弘法活動;佛陀解答教內、教外日常生活乃至宗教生活的種種問題;當時婆羅門等外道學說及佛陀對他們的批駁。佛教的根本教理,如四聖諦、十二因緣、五蘊、六處、六界、八正道、四念處、四證淨等,皆在《阿含經》中有詳細說明。
《阿含經》被近代佛學者公認為最接近原始佛學的聖典,有南傳與北傳之分。北傳的漢譯《阿含經》是在紀元二世紀左右,由梵語(Sanskrit)翻譯而來,共分為四部,即《雜阿含經》、《中阿含經》、《長阿含經》及《增壹阿含經》。南傳則稱為「尼柯耶(Nikaya)」(有時也稱作「阿含」),以巴利語(Pali)記載,分為五部,就是《相應部》(Samyutta-nikaya)、《中部》(Majjhima-nikaya)、《長部》(Digha-nikaya)、《增支部》(Anguttara-nikaya)和《小部》(Khuddaka-nikaya)等「巴利五部」,其前四部與北傳的「四部阿含」相當。
《阿含經》的輯成,以佛滅次年夏天,王舍城結集的《雜阿含經》最早,《中阿含經》、《長阿含經》與《增壹阿含經》則是在佛滅百年,毘舍離第二次結集,陸續次第結集而成。
「四阿含」在編輯上各有不同的特色,《雜阿含》經文最短,又門類夾雜,是將佛陀的教法,依同類旨趣的經典,經過歸納,編集在同一項目下而集成。例如,「陰相應」、「入處相應」、「因緣相應」、「諦相應」、「界相應」等等,共有五十一個相應(即類別),故又稱為《相應阿含》。《雜阿含經》與「巴利五部」中之《相應部》經典為現今研究《阿含經》之學者考據為最接近原始形態的經典,是最樸素的經集。以《相應阿含》為本,編入其他新的內容,把文段長短適中的經典分出,則編成《中阿含經》,文段長的經典則編成《長阿含經》。《增壹阿含經》的「增壹」是「增上一個(數目)的」意思,也就是將佛陀的聖教以「法數」,從一法逐次增一(至十一法)而彙集。
「四部阿含」的結集過程,經歷了原始佛教時代至部派佛教時代,一直為師、弟口口相傳,以諷誦、記憶方式傳承下來,至西元前一世紀,才以文字書寫方式來流傳。由於經歷了部派分立的時代,所傳持的經,也隨著各部派的風格而有所增減。現存的漢譯「四阿含」和南傳佛教的「巴利五部」,就是由不同的部派所傳承。據近代佛學者考據,漢譯《雜阿含經》和《中阿含經》是「說一切有部」的誦本,《長阿含經》是「法藏部」的誦本,《增壹阿含經》是「大眾部」的誦本,南傳的「巴利五部」,則是「赤銅鍱部」的誦本。
「四部阿含」的內容,各有不同的宗趣。南傳佛教的覺音論師,在他所著的四部(阿含)注釋書的名稱中,表示了各部所有的主要宗趣。《長部》注名「吉祥悅意」,是通俗的適應天神(印度神教)信仰的佛法。《中部》注名「破斥猶豫」,是分別抉擇法義。《增支部》注名「滿足希求」,是使人生善植福。《相應(即「雜」)部》注名「顯揚真義」,是以甚深法義為主。
龍樹菩薩所著的《大智度論》卷一,〈緣起論〉中說到:「有四種悉檀:一者、世界悉檀;二者、各各為人悉檀;三者、對治悉檀;四者、第一義悉檀。四悉檀中,總攝一切十二部經,八萬四千法藏」。「悉檀」,梵語 Siddhanta,就是宗趣或成就法的意思,也就是佛陀說法的四大宗趣或佛陀用四種法門說法來成就眾生。印順法師從覺音論師的四部(阿含)注釋書的名稱中,得到啟發:「四部注的名稱,顯然與龍樹所說的「四悉檀」(四宗,四理趣)有關,如「顯揚真義」與「第一義悉檀」,「破斥猶豫」與「對治悉檀」,「滿足希求」與「各各為人(生善)悉檀」,「吉祥悅意」與「世界悉檀」。深信這是古代傳來的,對結集而分為四部阿含,表示各部所有的主要宗趣。」由此可知,《雜阿含經》是「第一義悉檀」,《中阿含經》是「對治悉檀」,《長阿含經》是「世界悉檀」,《增壹阿含經》是「各各為人(生善)悉檀」,這是佛法適應世間、化導世間的四大宗趣,可說從「四部阿含」聖典的特性中表現出來;也就是說,以《雜阿含經》(《相應部》)為本的「四部阿含」,是佛法的「第一義悉檀」,甚深的法義,微妙的勝解,都從此根源流衍出來。
然而,《阿含經》在中國向來不受重視,不被讀誦,不被研究,甚至被誤解為「小乘經典」,究竟何以造成這種現象呢?這是因為,佛教傳入中國,大約在紀元一世紀左右,「阿含」、「阿毘曇」及「大乘經典」被陸續地翻譯為中文。古代的中國佛教大德,由於交通不便,資訊不足的限制,無法了解,印度佛教在此之前,已經歷佛世之「根本佛教」(西元前五三O——四八六),佛滅至部派分裂前之「原始佛教」(西元前四八五——二五一),部派分裂後至二十部派分立完成之「部派佛教」(西元前二五O——四一),部派分裂間至西元一世紀「大乘佛教」興起的演變歷程,以為「大乘經典」就是佛在世說法的記錄,佛在世就說了大小乘法門。因此,隋‧天臺智者大師、唐‧賢首法藏大師將「阿含」判做「藏教」、「小教」,致使此後一千二百多年間,中國佛教徒很少重視《阿含經》。
嚴格的說,並沒有所謂的「小乘經典」。「阿含」是佛世流傳的「教法」,是佛滅後經歷王舍城的五百結集、毘舍離的七百結集而來。結集是多數聖者,將佛在世的教法,以合誦的方式誦出,經共同審定,編成次第,而後展轉傳誦下來,為原始佛教及部派佛教所公認的「根本佛法」。在早期的結集中,並沒有「大乘經典」的出現。大乘經的出現,要推遲到紀元前一世紀,由部派分裂後,思想較為進步的大眾部,經過長時間,所陸續新編篡而成。因此「大乘經」可以和部派佛教時期的「阿毘達摩論典」相比對,而有「小乘論」與「大乘經」的分別。但是絕無理由把「阿含」稱為「小乘經典」。
「大乘佛教的興起是為了『適應時代的要求而展開了正法為中心,復歸於佛道的運動;深重釋尊本生、本行,進窺佛陀精神。』正是糾正保守的上座們『注重釋尊言教,偏重律制的傾向,對法從事煩瑣思辯,志求自己生死解脫。』所以『初期大乘經』雖然處處指責部派佛教時代的種種流弊及差誤,但是,並未否定『阿含』是『傳承聖典』的權威。」在紀元二世紀左右,出現於印度,弘揚大乘空宗的龍樹菩薩,在其所著的《中觀論》及《大智度論》中,大量引用《阿含經》為經證。以及在紀元五世紀左右,出現於印度,弘揚大乘有宗的無著菩薩,其所著的《瑜伽師地論》〈攝事分〉,抉擇契經的摩呾理迦(本母),依《雜阿含經》的次第而造。可見「阿含」作為「三乘共依之聖典」,所受到兩位大乘論師的重視與尊重。
《阿含經》價值的重新被定位與肯定,是始於「十八世紀末葉百多年以來,歐美學者從印度、中亞細亞等地古手抄經典及出土古物,由宗教學、語言學、文獻學、考古學等多方面研究,了解到『四部阿含』及『五(部)尼柯耶』為原始佛教及部派佛教時代公認的佛教聖典,是佛陀根本思想及言行的最早記錄。」一八八一年,數位歐美學者,在英國倫敦創立巴利聖典協會(The Pali Text Society,略稱P.T.S.),專刊巴利聖典及有關研究之著作。在一九三O年,「五(部)尼柯耶」的英譯本出版。其後更繼續出版註釋。一九五六年,《律藏》全卷的英譯本出版。同年,協會又出版巴利三藏索引。自協會成立百餘年以來,巴利聖典的英譯、註釋、研究及出版,在協會眾學者的努力下,取得了輝煌的成績。原始佛教的研究大門,由此打開。
日本在過去全盤承受中國佛教,從來不重視《阿含經》,直到十九世紀末葉,日本留學歐洲的學者接觸到南傳巴利語佛教聖典——「五(部)尼柯耶」,對照北傳中文「四部阿含」,而開始重視《阿含經》,故自明治後半期以來,日本的佛教研究逐漸演變成以原始佛教之研究為主流,而邁向新里程碑。
在近代,《阿含經》逐漸為中國佛教界重視,主要歸功於印順法師,在探究印度佛教思想的歷史流變中,受到日本學者的啟發,而掘發出一切佛法均淵源於「阿含」,終於使埋沒已久的聖教重現光芒。值得一提的是,印順法師在一九八三年發表的《雜阿含經論會編》一書,根據《瑜伽師地論》〈攝事分〉,釐訂《雜阿含經》的卷次品目,將現存的漢譯本錯亂的卷帙次第改正過來,回復全經原始的面貌,更方便學者學習這一部闡述佛法「第一義諦」的《雜阿含經》。
佛法源於釋尊的正覺而流傳出來,經歷了兩千五百年的傳播,在不同的時空環境下,經過許多流變,而形成現今三藏十二部龐大的教典。初學佛法的人,在面對如此部帙浩瀚的三藏典籍,常有不知如何下手的慨嘆。如果以一顆樹的種子,在土壤中發芽生根,到枝葉繁茂與開花結果為譬喻,來說明佛法的發展 ,那麼《阿含經》無疑的代表了這棵樹的根,而大、小乘的各式教典,就是這棵樹的枝葉與果實。
唯有探究佛法根源,才有可能理清佛教發展的脈絡,分辨出甚麼是方便?甚麼是真實?甚麼是不了義?甚麼是了義?否則,不知本末,不辨權實,很容易捨本逐末,以方便為真實,而得不到佛法的精粹。可惜,很多學習佛法的人,一開始便一股腦兒的學習《金剛經》、《法華經》、《維摩經》、《楞嚴經》、「中觀」、「唯識」等大乘經論,以致,談空說有,論圓道妙,不切實際;學佛多年,卻仍掌握不住佛法的根本精神;最後,不是流於空談玄論,再不就是迷信。
但願有心學習正確佛法的人,能認識《阿含經》,並認真學習《阿含經》,從中了解「佛出人間」的本懷精神,並進而弘揚「阿含聖教」,為釋尊的正法永住世間,貢獻一分心力。千萬不要「入寶山,空手而回」,辜負這難得的人身!
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五日
完稿於美國加州矽谷阿含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