菩提心的修習次第(節錄自『學佛三要』)

印順

 

菩提心修習的前提

  談到修習菩提心,必須由淺而入深。從釋迦佛陀所開示的,大菩薩們常用一種方法,一種程序,來完成他們的菩提心。這修學程序,共有七個階段,即:知母,念恩,求報恩;慈心,悲心,增上意樂;菩提心。在這以前,還要先具兩種觀念,平等想和悅意相。

  一、作平等想:對一切眾生,應該存平等無差別想。這不但從「皆有佛性」的觀點說,即在當前所見到的男女老幼,各色各樣的人物,賢愚良莠,以及怨親等等,原都彼此彼此,沒有什麼兩樣。現在之所以差別,只是一時的因緣不同而已。若放眼從累生歷劫去看,那麼一切眾生,誰不曾做過我的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戚友?誰不曾做過我的仇敵冤家?若說有恩,個個於我有恩;若說有怨,個個於我有怨,還有什麼恩怨親疏可分別?再就智愚良莠來說,人人有聰明的時候,也有愚癡的時候;聰明的可能變愚癡,愚癡也可能轉聰明。最壞的人,也曾作過許多好事,而且不會永遠壞;好人,也曾做過許多惡事,將來也不一定好。如此反復思索,所謂怨親、賢愚、良莠,這許多差別概念,自然就會漸淡,以至完全泯滅。不過這絕不是混沌,不是不知好壞,而是要將我們無始以來偏私的差別見 ,易以一視同仁的平等觀念吧了。從前有一位比丘,見某外道顛三倒四的,加以譏笑。但佛警告這比丘說:你且別笑他,你尚未修到不退轉,外道性還存在,將來也許跟他一樣呢!這所以佛教要「不輕未學」,「不輕毀犯」。初學的人,可以由淺入深,漸成大器;即犯過者,也可能改好,甚至改得比尋常更好,當然也不可輕。從這意義說,個個賢愚一樣,人人怨親平等,不必驕傲,不必自卑,也不必為目前一點恩怨而生愛著或憎惡。如此保持著平衡安靜的心境,依佛教的術語說,是「捨心」。

        捨心一旦修成,偏私的怨親意識便不復存在,對任何人都不會愛得發癡,發狂,也不會恨到切骨。一般說來,愛似乎並不壞,然從佛法去理解,則未必盡然 。因為一般所謂愛,即使能多少有益於人,也是偏狹的,自私的,對廣大眾生而言,它不但無益,而且可能有害。大家知道,有愛必有恨,愛與恨似為極端相反 的兩種心理,其實只是人類同一染著煩惱的二面性。所以由愛生恨,由愛引致人間的大悲劇,是極尋常的現象。佛教所說的平等大悲,則是先去染愛,而對一切眾生,普遍的予以同情,救濟。至於偏私的愛,是人類本來就有的普遍習性,用不著修學,現現成成,人人都會,如家庭之愛,男女之愛,那個沒有?嚴格的說,就因人人都有所愛,所以世間一切最殘酷的仇殺鬥爭,才不斷的發生。若人人放棄其所偏愛,等視一切眾生,那麼人類的苦難,相信可以逐漸的沒有了。

        二、成悅意相:修習菩提心,最基本的先決條件,是打破我們根深蒂固的差別觀念,讓自已與眾生一體同觀,沒有瞋恨,沒有愛念,可又不能是漠不相關。換句話說,不但應於一切眾生作無分別想,而且還要對一切眾生發生深刻而良好的印象,和諧而親切的感情。但這不是私愛,是不帶染著的欣悅心境,佛法稱為 「喜心」。若僅有捨心──平等觀念,還是不能成就大悲而激發菩提心。這比方大街上有成千成萬的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窮的富的,美的醜的,而當我們走過時,不加注意,總是一律平等,沒有什麼好惡之感的。這當然可算是平等的無分別心,但這種無所謂的平等心,對於大悲的修學,並不能發生有效作用。因為這 完全是漠視一切,不關切眾生。所以修習菩提心,既須等視一切眾生,養成一視同仁的心境;又要能夠關切一切眾生,心中養成一團和氣,一片生機。在平等的觀念上,養成一種相關切,彼此和諧的情素,對大乘悲心,菩提心的成就,是極端重要的!

修習菩提心的所依──知母‧念恩‧念報恩

        以下說到知母等七重次第:

        對於一切眾生,從深切關懷而不失平等的心境中,引生一種意念,這意念就是知道一切眾生,都曾經是自己的母親。在生死輪迴中,一切眾生都曾做過我們的親密眷屬,那是無可置疑的。佛經上說,每個人從無始來所喝過的母乳,比四大海水還要多呢!本來,父母對我們都有大恩,父母在兒女的心目中,應有同等 的地位。但這裡特重「知母」,「念母恩」。因以一般世情說,母恩似乎更重,如十月懷胎,三年乳哺,大部份的養育責任都落在母親身上,所以母子之情最深 。兒女若見母親受苦,應感到切膚之痛。若不顧母親的死活,那就算是忤逆不孝,世間的法律與輿情,也不會容許。佛教視一切眾生為父母,即是把一般關切父母的心,擴大到一切眾生。

        不但佛教如此,即中國儒、墨二家,及西洋耶教等,也都以此為一切道德行為的根源。如儒家的德行,主要的是孝,故以孝為首善,以不孝為極惡。而德行的心理,主要是仁,仁的初意也就是愛敬父母,而後擴大起來。所以說:「孝悌也者,其為仁之本歟」。儒家說仁,必從孝順父母做起,若不能盡孝,似乎就沒有仁可說。印度婆羅門和西洋耶教,他們不從如何孝父母出發,但卻以天或上帝為一切之父。世間萬物皆為上帝所造,上帝是人類最早的祖宗,所以每個人應當愛上帝,信奉上帝,這跟兒女與父母的關係一樣。不但愛父母──神,體貼神的意思去愛世人,也等於愛兄弟姊妹。但人與神(上帝)成立於渺茫的神話,還不如中國儒家直約親子的恩情來說,比較切實。不過儒家著重現生,忽略過去與未來,因此一般儒者都偏重家庭的仁孝,氣魄不夠大。佛教的德行,也基於親子的關係,但通論到三世輪迴,視一切眾生為父母,所以悲憫心是著實而廣大的,不同神教的渺茫,也不同儒家的狹隘。

        有人說:佛教把一切眾生都看作是父是母,平等慈悲,是不近人情的事,這可說是代表了中國儒家的傳統觀念。孔孟所表揚的仁,是先孝父母,先愛家屬親友,然後乃可擴及他人。如孝愛父母,愛敬兄弟的心,和一般人一樣,便被斥為次序顛倒,輕重不分,甚至被斥為違反人性。但這與其他宗教──佛教,耶教, 以及墨子,是不大同的。墨子提倡涵容廣普的兼愛,就被孟子罵為禽獸。孔孟的學說本來很好,只是範圍太狹,永遠離不了家庭的小圈圈。墨家兼愛一切人,佛教悲憫一切眾生,其道德內容,顯然與家庭本位的儒家不同。其實,道德心的隨機緣而顯發,不一定有次第的。如孟子說:「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」。人人有不忍心,惻隱心,隨機緣而引發,並無次第。孟子又曾說過,當路見不相識的小孩掉下井去,他的第一念心,應該是考慮怎樣救起小孩,而不是考慮那是不是自己的小孩。又如見牛而心生不忍,而忘了羊也是一樣的苦痛。所以仁愛的德性,是不應該拘泥於先此後彼的,可是儒者每不能融通。

        再就現實世間的情況來說,有的在家庭裡不一定孝悌,但對朋友卻非常真誠篤愛,熱心幫忙,甚而可以為朋友出生入死。這愛人之心,不能說他不合理(義);既屬於道德心行,照儒家的傳統說法,就應該先及家庭(親),然後朋友(疏),但事實恰好相反,我們不能因其違反親疏次序而否定其倫理價值。以佛法 說,人類的最一般的德性──慈悲心,也即是孔家以仁為體的良知,是人人所有,而且是廣大圓滿的。不過有些人,只能在家庭中,或某一階層中發揮出來,以外就隱而不顯。這問題在:一、理智不夠,局限而沒有得到擴充。二、因為每一眾生,無始以來因緣複雜;有因過去恩愛關係結為母子,有因過去仇恨關係結為母子。在現世,以個性、習欲關係,或與父母同而相親,或與父母異而疏遠。所以有些人,能夠盡孝,愛他的父母,但對一般人,就不怎麼有同情心。有的人就不同,他在家庭裡對父母兄弟,也許不怎麼孝悌,而對一般朋友或陌路人,卻極熱心,絕不因他未曾熱愛家庭,便老不能愛其他的人。慈悲或仁愛的本質,原是平等而無偏頗的,它之所以未能一視同仁,即因有障礙差別,如燈光原可遠近都照,而若遮以障物,雖近也照不到,若去障物,雖遠也能照。因此,世間有的孝父母而不愛外人,有不愛父母兄弟(近)而愛朋友(遠)。總之,凡於人而能悲愛的,我們都應該稱歎的,當然最好是平等普愛。若定要先親親而後仁民,不但不合世情,反而是障人為善了!

  父母撫愛兒女,兒女應當盡孝──念恩而求報恩,這是世間倫理觀念的要素。佛教從時空的無限中,體認得一切眾生平等義,以一切眾生為己母,即是此一倫理觀念的擴大、圓滿。故孝父母和悲愛一切眾生,實質並無差別。不過以一般凡夫心境,對那無量數的父母(也即一切眾生),所加諸我們的慈恩,已無從記憶,即有所知也不真切。因此實踐的唯一辦法,無論是念恩,及求報恩,可從當前的父母,親屬做起,然後由親而疏;更由一般無恩無怨而到怨仇。由近而遠,由親而怨,逐步推廣,養成確認一切眾生為母,而念一切眾生恩,求報一切眾生恩的觀念。這近於儒者的「推」法,但這不是說,道德的本身有此固定範圍,或不可越踰的先此後彼。這是觀念上的熏修次第,在實踐上,總是隨機緣而引發,所以佛法平等普濟的德行,不能視為不近人情,而非要從狹小的家庭中做起不可。

        從知母到念恩,求報恩,乃是勢所必然的。既透過無限的時空,覺察到一切眾生皆是自己的母親,皆於自己有大恩德,那麼有恩就該報,尤其當他們痛苦的時候。雖然平等普濟的慈悲,對一切人都一樣,但教縛地凡夫去修,從母愛去推知引發,最為有力。因為母親是最愛兒女的,她一生為兒女所受的苦,真不知有幾多!她給兒女吃奶,照顧兒女的冷暖,甚至到了三四十歲,還把他(她)們當作小孩看待。遇到兒女不聽話,雖受氣惱,而愛護之心,仍然無微不至。現生母親這樣愛兒女,當知過去無量生中的母親,也曾這樣的愛過我們,所以我們對一切眾生應該不忘其恩,並且盡心報答。由此可知,佛教勉人發菩提心,是從最明顯的孝道出發,以思念母恩作出發點,與儒家的倫理觀念,最為吻合!

菩提心的正修──慈‧悲‧增上意樂

        修習菩提心,經過知母、念恩、求報恩這一些意向,進一步就要修慈、修悲。慈悲跟發菩提心,最有密切關係。經裡告訴我們,菩提心不由禪定中來,也不由智慧中來,而是從大悲心來。慈悲、通常作為一個名詞而實不同,依修學者的心理過程,分別來說明:一、慈心:慈是與樂,即以世出世間的種種善利,利益一切眾生,使一切眾生同得快樂、幸福。依佛法說,修習慈心,功德最大,慈心成就,可以遠離災難,即有刀兵,也可逢凶化吉。從前,提婆達多曾與阿闍世王合謀害佛,他們待佛托缽行化之時,故意放出醉象,欲令觸殺,那曉得這頭充滿殺機的狂象,一見佛陀竟馴服得什麼似的,當下就跪在佛陀的腳邊,任佛撫摩。釋尊的慈心功德究竟圓滿,故能降服狂象,而不為其損一毫毛。中國有句老話:『仁者無敵』,也即此義。二、悲心:悲是拔苦,即減輕或根除眾生的痛苦。要報眾生的恩德,願使一切眾生得樂,所以修習慈心。但又覺得,如眾生的苦痛根源不除,不能達成「與樂」的目的,所以由此而引發悲心。悲心是拔苦,而究竟的拔苦,便是「令一切眾生同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」,這才能真實拔濟苦難。至於慈悲心行的修習,也是次序推展。父母兄弟等,有親密關係的,稱為親。一般泛泛無關係者,稱為中。有仇恨的冤家,名為怨。由親而中,由中而怨,修成於一切眾生而起的慈悲心;無邊廣大,所以名為「悲無量」,「大悲」等。如但緣一分眾生而起慈悲心,便不合佛法,近於世間有階級性的仁愛,同時包含著殘酷的種子了。

        在修習菩提心的過程中,悲心雖是極高妙,非常難得了,但還須再進一步,強化悲心,要求發動種種實際行為,救眾生出苦,這便是增上意樂。增上意樂,是以悲心為本的,一種強有力的行願,以現代通俗的說法,即是「狂熱的心」,對度生事業的熱心。熱心到了最高度,便可以不問艱難,不問時間有多久,空間有多大,眾生有幾多,而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,盡心致力救眾生。菩薩不入地獄,救不了地獄眾生;菩薩要成佛,也總是到苦難的人間來。佛菩薩具備了這強有力的願行──增上意樂,所以其成為佛菩薩。小乘聖者,原也有慈悲心腸,只因太薄弱,缺少強有力的意志,故不能成其度生事行,而僅乎「逮得己利」而已。 經裡譬喻說:有一人家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孩,大家都非常疼他。有一天,這孩子不慎跌落糞坑,媽媽和姊姊們,急得幾乎發瘋,心裡盡是「要救他,要救他」,而誰也沒有跳下去。還是他的父親跑來,一下縱身糞坑,也不問糞坑有多麼深,有多臭,只管救撈小孩。這就是說,單憑悲心,沒有增上意樂,仍舊是不夠的。因為悲心只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,而不是一種不顧一切的,強猛有力的意志。所以聲聞者雖然同情眾生的苦惱,想使眾生離苦得樂,而眾生總是救不了,總是離不了苦,得不到樂。這一定要像菩薩那樣,不但有慈悲心腸,而且具足增上意樂,故能激發種種實際行動,予眾生以實利。

菩提心的成就

        從悲心而進入增上意樂心,已另有一番心境,到了這一階段,修學者的心境,見到眾生受苦,便好像自己也在其中,非旁觀者。真可說,以眾生的苦痛為苦痛,以眾生的安樂為安樂。經過深切的覺察,世間一切學問,一切宗教,一切辦法,都不能徹底解決眾生的痛苦,唯有佛與佛法,才能救苦,才是救苦的良藥。所以唯有修菩薩行,證菩提果,才能使眾生從無邊的苦惱中獲得解脫。如此,為了救度眾生而發心成佛,以度生大行作為成佛資糧,把自己的悲心願行和眾生的痛苦打成一片,發心學菩薩行,求成佛果。這種大信願的堅固成就,便是菩提心的成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