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虛大師「人生佛教」的貢獻
韋琪 今年(一九九七)年初,香港荃灣芙蓉山發生了一宗罕見的失竊案:有人潛入太虛大師舍利塔塔院,破壞舍利子,盜取了塔內供奉的太虛大師舍利子。由於舍利子在佛教代表了修行者不壞的精神,所以這則失竊案引發香港佛教界甚深的反省--是大家對舍利子的守護不夠?還是對太虛大師的貢獻遺忘了?
甚麼是「舍利子」?「舍利」是古印度語,意即「遺骸」。「舍利子」即指經過火化後所剩餘下來堅固的粒子,代表死者生前戒定慧方面很有修為。舍利子往往成為後人保存供養的寶藏,作為對死者偉大精神及甚深修持的敬仰。
太虛大師是清末光緒年間人,年少出家,從十九歲起接觸當時的維新思想之後,即不遺餘力地推行「人生佛教」--以配合現代人生的方法,融匯、實踐傳統佛法精神,利益眾生。在當時受到傳統佛教界各方的誤解與非議。但在他五十八歲去世的時候(一九四九年三月十七日),遺體經火化後,遺下三百多顆不同顏色的舍利子,而且還出現了舍利子綴滿舍利子的神異現象。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,在當時粉碎了許多不利於太虛大師的誤解與非議,並引起大家對「人生佛教」理念的重估與重視,太虛大師因而與印光、虛雲、弘一三位大師並稱民初四大師。
也由於這次舍利子的被竊,大家才注意到這座一代大師的舍利塔院竟然年久失修,圍牆破爛了也沒有修補,蛛網塵封也沒有清理。一位對中國佛教有重大貢獻的大師的精神塔院,竟然被如此忽視,是不是表示我們佛教徒的感恩心不足夠呢?於是香港二十一個佛教團體不但籌款重建舍利塔圍牆,而且趁著今年是太虛大師逝世五十週年,舉辦了一連串的紀念活動。
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太虛大師「人生佛教」的重要建樹。
(一)創辦佛學院,培育弘法人才:太虛大師把現代學校教育制度引入傳統中國佛教。他創辦了武昌佛學院、閩南佛學院、漢藏佛學院、還有分支出的棲霞山佛學院,編訂一定水準的佛學課程,招收各地寺宇的僧眾入學訓練,學僧學成之後,各自返回所屬寺院,繼續弘法。他這種只求培養人才弘法,不求招攬弟子為己所用的胸襟,造就了不少對教理、教制有承先啟後領導作用的人才。
這些人才包括了目前在台灣,今年已九十多歲的印順導師,在馬來西亞被譽為馬來西亞中國佛教之父的竺摩法師,還有以故的慈航法師(留有肉身不壞的全身舍利)、法尊法師、東初老人等。又現今成就顯著、為人所熟悉的佛光山創辦人星雲大師曾經是棲霞山佛學院的學僧;慈濟功德會創辦人證嚴法師是印順導師的弟子;法鼓山創辦人聖嚴法師是東初老人的弟子。他們對中國佛教的教理、教制、教產各方面所產生承先啟後的領導作用,均是有目共睹的。
(二)走出山林隱居,巡迴人間佈教:所謂「小隱隱於山,大隱隱於市」,指隱居山林靜修,比不上在鬧市中修行。因為前者是個人的靜修,沒有太多外境的引誘;後者則是在人間弘法行菩薩道,若仍能對境不染,並進而度化他人,才是更高的境界。太虛大師鑑於當時僧伽多隱居山林,對世間疾苦不聞不問,也不主動負擔弘法的教育工作,所以鼓勵僧伽從隱居的山林中走出,把佛教的入世精神傳揚開來。
太虛大師以身作則,到大專院校向知識份子佈教,也在上海廣播電台弘法。由於太虛大師的號召與努力,更新了佛教形象,使得當時許多知識份子不再誤解佛教為迷信,並願意深入探討佛法,例如胡適博士就是其一。
太虛大師是第一位在大學授課的中國出家人,也是第一位利用電臺弘法的佛教徒。他這種運用現代化渠道弘揚正信佛法的行為,除了因為有高瞻遠矚的胸襟和確立知見的定力之外,最重要的是有廣度眾生的大悲弘願。這種大悲弘願也就是大乘佛教所強調的「菩薩行」。大師在四十九歲那年曾經自題詩一首:「身世今盈四十九,勞勞役役何為生?願得無上正遍覺,願度無邊諸有情。我今修學菩薩行,我今應正菩薩名;願人稱我以菩薩,不是比丘佛未成。」最後一句「不是比丘佛未成」明顯地道出他沒有求自我清淨解脫的小乘作風,決心走「上求佛道,下化眾生」的大乘菩薩道。
既然走上廣度眾生的菩薩道,當然是應眾生的需要而弘法,也就確立了「人生佛教」的理念。「人生佛教」不是要眾生以「人乘」為最高目標,而是告訴眾生,應以「人乘」作為學佛的基礎起點。太虛大師有一首偈語云:「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,人成即佛成,是名真現實」,正是「人生佛教」的中心思想所在。在此順帶向各位讀者報導,香港佛教視聽中心的名作家黃耀光先生已把「仰止唯佛陀」四句偈譜成歌曲。該中心希望歌曲出版之後,可以引起社會大眾及佛教徒的注意,多深入了解「人生佛教」的真正內涵。
歌曲及音樂均有宣傳及潛移默化的作用,符合了大師「巡迴人間佈教」的倡導。如今佛教界在許多公眾集會上演唱的三寶歌:「人天長夜,宇宙黑甚闇,誰啟以光明?」便是太虛大師作的詞,弘一大師譜的曲。
(三)鼓勵向歐美宣揚佛法,使佛法世界化--佛教源於印度,自然成為亞洲的宗教信仰。然而佛法的內容卻是利益一切有情的,大師因此到歐美各地宣揚佛法,一方面希望把佛法世界化,使佛教的慈悲與智慧普遍利益天下眾生;另一方面讓歐美知識份子認識、接受佛教,以匡正當時中國一味崇洋的風氣。
大師四十歲那年(一九二八年)遊化歐美,經英、法、德、美等國,宣揚佛法,與當代哲學家羅素、杜威等交談,並成為惺惺相惜的知交,為中國佛教在歐美播下種子;也奠下了一席之位的基礎。一位在巴黎聽大師演講後皈依佛教的法國女士蕾士曼,在大師圓寂後,曾感慨地說:「太虛大師有一個偉大的腦袋,裝滿了一些世界佛教的思想,而且還能發揮他的威力,震驚全球。他去了,現在還有誰人能繼起呢?」(見竺摩法師於一九五七年發表的「世界遺忘不了的佛教巨人」一文)由此可見大師在佛教世界化的貢獻。
我的恩師敏智上人,也是太虛大師的學生,在太虛大師逝世十周年時,曾寫下讚偈云: 「一代大師出世雄,人間天上仰高風;胸懷壯志吞河嶽,氣稟非凡貫日虹。教布歐西騰化雨,法施華夏解昆蟲;泰山崩折鬼神泣,一片哀思遍國中。」其中「教布歐西騰化雨」即點出了大師在歐美佛教史的地位。
今天我們在美國生活的佛教徒,有沒有想到前人奠基的努力與苦心呢?每念及此,我們不但要感恩太虛大師,同時應更自勉自勵,步前人的足跡,使佛教繼續在歐美發揚光大。
(四)附小於大,八宗平等:佛法修學的趨向,有所謂大乘小乘;一門深入的修行上,有所謂八宗法門。太虛大師提倡小乘可以附屬於大乘,至於大乘八宗所求佛果一致,並無優劣高下之分。大師獨具見解,企圖消弭大小乘對立的成見及傳統八宗的門戶分別。太虛大師的判教,突出了佛法的圓融通攝及分析出修學過程中從小趨大的嚴密次第。
簡單來說,在釋迦牟尼佛入滅之後,佛法的教化分為南北兩大傳:南傳至緬甸、泰國、越南一代的行小乘法,以修習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四聖諦為基礎,以求對治煩惱,出離三界;北傳至中國、西藏、日本一帶的行大乘法,以發菩提心,行六度萬行,以求廣度眾生,同成佛道。由於修學趨向不同,文化背景各異,經常出現大乘行者譏笑小乘行者不夠徹底,小乘行者譏笑大乘行者基礎不固的對峙見解。
八宗指大乘法的八種不同法門:天臺、華嚴、三論、法相唯識、禪、淨、律、密。由於各宗均有一門深入的方法與理論,故歷來有尊此貶彼、尊顯抑密等劣勝分別。
太虛大師二十六歲那年,在上海普陀山閉關三年專心參禪禮佛,對大乘八宗都加以專心研究,出關後論著豐富。他認為小乘可附屬於大乘,彼此是一種次第程序,不應互相排斥,卻應「附小於大」的進趨;棄小則缺乏基礎,棄大則欠缺圓滿。至於大乘八宗,根本原理及追求極果都是一致的,只是說明的角度不同罷了,所以根本沒有此優彼劣的分別。雖然大師所學宗於法相唯識,但他興辦的佛學院卻是八宗並弘,提倡八宗平等,契機契理施教修習的。大師又打破一般顯密成見,派遣學生組成「康藏留學團」,到康藏去學習藏密佛教。
大師五十一歲和五十二年間(一九二八至一九二九),組織中國佛教訪問團赴緬甸、印度、錫蘭、暹羅等處,會晤了印度聖雄甘地及印度強人尼赫魯。一則朝拜佛教聖地,二則訪問各地佛教領袖、國家首長,藉以聯絡感情,宣揚世界佛教的思想。深入觀察南傳佛教的發展之後,太虛大師做了非常精闢的議論:「中國人行的是大乘法,行的是小乘道;南傳國家學的是小乘法,行的是大乘道。」一語道破當時部份中國大乘行者的自閉症。因為那時在南傳國家的佛教徒,已經有佛教醫院等利益社會大眾的慈善事業,至於中國佛教界,仍偏重於隱居山林式的修行生活。
太虛大師提醒了中國大乘行者,不要忽略佛法基本平實的生活實踐。
雖然太虛大師心量寬廣,學識淵博,見解獨到,但在那個時代並未受到一致的諒解與認同。一九三○年六月廿五日,大師在上海覺園接見康藏留學團團員恆演,並審核恆演所編的「略述西藏之佛教」一書。大師讀後,認為宗喀巴的三大道次,教團基於律儀、密宗納於教理、軌於律儀等意見,都與他的見解不謀而合,他為該書作序云:「宗師以行果證,與宗繼有人故,久成勝業。吾乃徒脫空言,不唯為世所嘲侮,而從予起信入門之弟子,亦有違越而不聽受者,則又不禁悲慚寒心,而俯仰無以自安也。」
在這番感慨中,太虛大師指出他的見解雖然與宗喀巴相同,但由於宗喀巴後繼有人,所以能維持西藏佛法的殊勝局面,但他自己卻後繼無人,恐怕雖有獨特見解,也很難推廣開去,更難挽救佛教頹局的大勢。
到了今天,太虛大師的判教見解,越來越禁得起時代的考驗和認同。讀大師感言,吾人更應自勉自勵,開豁一己胸襟,容納各宗各派行者,切莫謗法,更不可有門戶之見。我們可以有自己一門深入的法門,但不要看輕其他法門的修行人,所謂「若要佛法興,除非僧讚僧。」只有「僧讚僧」,才可以談得上「後繼有人,久成勝業。」佛法的興隆,有待於等視大小,八宗並弘。
(五)證悟定慧,不談神通:太虛大師重視「人成即佛成」的人生佛教,那完全是一種智慧的契機法門。很多人忽視了辦事能幹的太虛大師在定慧方面的證悟,以為大師只留滯在空言的理論上,忽略了修行本證。其實大師多次在定中開悟,卻不言神通;只談利益眾生,從不炫耀自己的修證,這正是大師悲智雙運菩薩行的展現。
大師在普陀山閉關時,看六百卷大般若經開悟,得入文字般若:一日晚間,大師坐養息香,聽得前寺撞鐘開大禁,不知不覺中坐至翌日清晨前寺上早殿撞大鐘時,方才出定,定中感覺僅僅過了極短的時間,還以為前寺仍在開大禁,鐘還沒撞好呢!看看壁上掛鐘,才知道已是清晨四時了。大師於是順口說出幾句詩句,以述定中境界:「剎那無盡即千年,應笑長生久似仙,世相本空離壽夭,人心計妄計方圓,聖堯盜足石名希擇,白骨紅顏色並鮮,萬物雖然齊粉碎,一椎今亦不須憐。」大師能夠學貫中西,著述七百萬言(六十多部),皆因得力於定中証悟出來的智慧,絕非一般的意識妄想(定中故事見煮雲法師著『普陀山傳奇異聞錄』)。
雖然大師已有定慧境界,但並不炫耀而且反對倡言宿命,神奇惑眾的行徑。一九二九年,大師講學歐美,四月廿九日返抵上海。三十日應其學生大愚法師之請,到印心精舍開示,當時大愚法師在上海弘法,謂普賢現身授以心中心咒,言神通宿命,轟動全國。大師痛擊大愚法師這錯誤行徑,在「海潮音」上刊登「太虛啟事」云:「大愚多預言世事,談人宿命,以神通相駭異,遂履書戒之。」大師在致「王森甫、陳沖階」書中說:「大愚倡言宿命,事無可稽,徒益人疑謗,皆不應傳述。大抵迷信,徒增鬼神之燄,反蔽佛光。」(編按:大愚法師後因廣大信眾重神通而不重道,乃易裝歸隱四川,一日,留詩一首置於硯間,不辭而別,杳然不知所終。見『王驤陸居士全集』)。 大師不談神通,乃是符合佛陀所教,因為佛陀說明世間萬事萬法,不離因果,所謂「神通不敵業力」。從根本上離苦因,才可以離苦果,神通不過是過眼雲煙,又怎可以讓人徹底離苦得樂呢?大師不談神通,反對迷信,實是挽救中國佛教墮入鬼神迷信之途,也是喚醒佛教界重新認識佛教緣起性空的第一勝義,從而踏實的建立契合時機的佛學,以大智大悲展開利樂有情的人生佛教。結束本文之前,我願引述恩師敏智上人在太虛大師上生二十週年時所寫的唱頌,作為對太虛大師的懷念、感恩與自勉,偈云
:「
維我大師,不世聖雄,悲心救世,應化蒼穹;護國衛教,心重願宏,世出世間,宗通學通;文字三昧,辯才圓融,隨機說法,抉擇八宗;重洋教化,蠻夷星拱,足蹤所至,皈信景從;佛教東傳,三藏聖典,歐美信佛,大師之功;文字三昧,著作等身,玄奘而后,唯我虛公;方今人類,劫難重重,眾苦煎迫,實堪悲痛;唯願大師,承願再來,淨化人間,世界大同。」 謹以本文紀念太虛大師逝世五十週年,同時緬懷太虛大師的學生--我的恩師敏智上人的教誨,並以「淨化人間,世界大同」為祝禱,與各位讀者共勉:發菩提心,共成佛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