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沈家楨居士談新竹譯經院
張聖廣採訪整理
張:沈居士,您曾在臺灣新竹成立譯經院,可否請您談談當時成立的緣起、組織、運作情形、譯經經過及有無遭遇什麼困難?
沈
:那大約是三十年前一九六五年左右的事,主要的因緣是美國佛教會第一任會長樂渡法師的提議,樂渡法師一直有英譯佛法的心願,他來美的主要目的是想弘揚佛法於西方,由於當時中文佛典的英譯是少之又少,所以就想到成立譯經院一事。當時我已認識在臺推動大學佛學社的周宣德居士,就和他商議此事,周宣德在台糖公司任職,認識臺糖一位叫顧世淦的居士(即顧法嚴,後來的法嚴法師),說他的中英文和佛學基礎都很不錯,推薦他從事翻譯工作,我於是寫信給顧世淦,他同意了。由於推動翻譯工作需要一筆不小數目的經費,需要雇用翻譯人員和管理人員,此外還需覓一處翻譯場所。由於三十年前的臺灣佛教界不像今日這樣容易找到捐款,而我當時手上的錢也比現在充裕得多,所以就由我捐了二十萬美金,做為翻譯事業的基金。印順法師(當時還不是老法師)很熱心,提供了新竹的福嚴精舍作為場所,使這件事能具體推動。顧世淦找了六個人,其中有一位懂梵文叫許洋主的女居士,開始從事這件事。樂渡法師要我作院長,顧世淦任副院長,還有另一管事務的副院長。我們購買了很多佛書和工具書,供大家使用,當時在臺灣買書不易,還得到香港、美國各地去搜購,再寄到臺灣,買書也花了不少錢。就這樣前後共七年,譯了一部『大寶積經』。選擇『大寶積經』是顧世淦的建議,樂渡法師也表贊同,認為這部經典很重要:『大寶積經』是一部集經,總共有四十七品,每一品內容都不同。
初稿全部完成之後,顧世淦很客氣,建議請學有專長的專家學者編審,以現代的眼光判斷適用不適用,好不好,有什麼需要更改修正的,我於是請在賓州州立大學任教的張澄基教授擔任此事,張澄基答應了。沒想到張澄基看稿之後,和顧世淦各持己見,爭執半天無法達成協議,我又無法判斷,但因為要出版,總得有人做最後決定,我於是對顧世淦說,既然是你建議張澄基的,那就請張澄基做最後的編審吧,顧世淦也同意了,終於把譯稿決定下來。譯稿交給賓州州立大學出版,譯本並沒有四十七品,張澄基和顧世淦在四十七品中選取了二十九品,其餘二十一品雖然翻譯了但沒有出版。後來張澄基因心臟病回美,曾請聖嚴法師接任,聖嚴法師擔任了一段時間的院長,回臺灣東初禪寺後,他建議我們把譯經院併入東初的翻譯中心,我們也同意,新竹譯經院就等於解散了。
張:您對翻譯一事有什麼感想?
沈
:我覺得佛法英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,畢竟英文是現今世界各國通用的語言文字,而今日的世界因交通和資訊的發達,沒有一種宗教可以孤立於時代潮流之外,所以把真正佛教的道理英譯,對佛教本身、對世界、對英語國家的百姓而言,都可以蒙受利益。但是,翻譯這件事雖然重要,做起來卻非常困難,譯者不但要通曉中英兩種語言,還須通達經典的道理,依我多年來的經驗,翻譯工作最大的問題有三:第一、佛教的本身不是一般語言所能表達,真正重要的部份要自己心證,而證悟、體驗是非語言文字的,所謂「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」,是說不出的,硬要用文字表達解釋是很不容易的,譬如梵文譯成中文的時候,碰到最大的困難之一是梵文的句法是倒裝的,比如「波羅蜜」,梵文之意是「彼岸到」,華言是「到彼岸」,英文也可說other shore arrived,所以要將梵文的結構譯成中文的結構,有其困難;第二,辭彙的不同,例如sunyata,譯成「空」就不對,因為中文本義的「空」就不是那個意思,譯得非常的牽強,由於沒有相對等的詞彙,致使翻譯上遭到許多困難,這是為什麼有「五不翻」的作法,以音譯代替意譯;第三、翻譯的人必須真正的通達所譯的經典,只文字表面的翻譯是很淺薄不夠的,譬如譯『金剛經』,就必須對『金剛經』有完全地掌握,譯出來的文字才不會和原意有衝突,如果文字很好但是對經義未能全懂,漂亮的文字反而引人走上岔路罷了。我這次做『金剛經』磁碟片一事,參考了六十六種經與論,看到各家詮釋不同,深深感到譯者如果不能真懂,兼具信、雅、達的翻譯是極難極難之事。例如張澄基,對佛教有比較深入的瞭解,在西康學密多年,也打坐,真正下過苦工夫,是貢口葛老人真正看得起的人物,但他的文字,不論中文英文就不及顧世淦了,但顧世淦在教理上的體會不及張澄基,這是困難所在,今天他們兩位都不在了,所以我才坦白地講。張:像『大寶積經』這一類本身是從梵文譯出的經典,中譯英時是否應該參考梵文才對?
沈
:如果原先是由梵文譯成中文的經典,中譯英時最好是拿梵文作參考,困難的是,印度保存典籍的能力實在太差,加上梵文的種類很多,有北面的梵文,南面的梵文,還有各時代的梵文,彼此相差甚遠,例如『金剛經』的多種版本就不是由同一原版本譯出來的不同譯本,而是所用的原文版本就不同,這是最大的困難所在。藏文在這方面稍好一點,藏文實際上是從梵文一對一翻譯造出來的,當時傳入西藏的梵文稱為北面梵文,經典譯成藏文以後,就沒有什麼改動。所以現在從事翻譯,倘若能找到藏文版,配合中文,可能比較好,例如『阿彌陀經』或『妙法蓮華經』,西藏文也很流行,可以同時參考中文、梵文和藏文版。這也是這一時代才有可能做的,以往資訊不發達,沒有辦法這樣做,這是這時代的優點。張:您剛提及樂渡法師為了西方的弘法事業而從事翻譯﹐您覺得這些年來﹐英文的佛典是否有增加?現有的翻譯是不是足夠?
沈
:不夠,而且是相差很遠,現在中國人當中從事翻譯的有:樂渡法師後來專門從事翻譯,已經譯了不少,有一群大德和他一起做;宣化上人的萬佛城也譯的不少,不過他們翻譯的範圍我個人以為稍微夾雜些,也許是觀點的不同;聖嚴法師之下好像有兩位藏譯中的人才,也有中譯英;佛光山在這方面好像翻譯的不多,出版的英文刊物好像不多。張:還有日本的大藏經協會也從事大正藏的英譯工作......。
沈
:日本的大藏經協會並不非常成功,主持者第二年或第三年就過世了,中間中斷了兩年,我就失去連絡,以為結束了,沒想到後來又有。英國巴利文協會把整個阿含部都翻譯出來,詳細內容我不清楚。張:現在譯成英文的中文佛典有較普及的如『阿彌陀經』、『地藏經』、『金剛經』、『妙法蓮華經』等,也有較不普及的般若經,新竹譯經院當初選擇『大寶積經』,是不是較偏重學術譯作?您在美國居住多年,深入美國社會,您覺得如果想譯介中國佛教到西方,應從那些經典著手?
沈
:『妙法蓮華經』、『金剛經』、『阿彌陀經』、『地藏經』所代表的是一個比較通俗的系統;『大寶積經』比較廣泛,各宗都有,是大乘經典的選輯。美國自開國以來,依佛教的理論看,大乘的氣度可說是相當地濃厚,是一個深具大乘根機的國家,因為基督教講博愛,所以一般人或多或少都行財施或參與義務工作,慈善事業很發達,並不總為自己著想,樂於助人,例如向陌生人問路時,他往往還會帶你走一段,這是他們西部拓荒時期留下來的良好的風俗習慣,本身就具有相當好的大乘基礎。所以我個人以為如『金剛經』這一類不著相,心胸廣大的大乘經典,很適合譯介到美國社會,因為翻譯的目的不是僅將佛法傳揚到西方,以法教導他們而已,更重要的是希望有朝一日,他們能和佛法結合,發揮所長,所以從大乘經典著手應該是相當契機的一條路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