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摘
第二十四 (摘自『中觀論頌講記』)
印順導師本品在中論中,是最重要的一品。佛弟子常引用的中論名句,都在本品。其他的諸品,是隨著隨破,每難見論主真意。唯有本品,明顯的指出,破除實有自性的妄執,顯示諸法性空的真實,成立如幻緣起的諸法。所以,龍樹說一切法空,意在成立,深刻的顯示一切法,不是破壞一切法。空是一切諸法的真實,所以論理的解說,生死的解脫,以及一切,都必須透此一門,才能圓滿正確。從本品中,更明白龍樹的法法空寂,與四諦決非對立,也決非有大小的不同。在性空中,正見四諦,是論主的真意,也是世尊的教義所在了。然而,空義到底是甚深的,不能善見性空大意,以為空是什麼都沒有,那就不但不能在性空中得到法益,反而有極大的危險,落於一切如龜毛、兔角都無所有的惡見,墮入懷疑論、詭辨論的深坑。要避免惡空的過失,唯有善解空性,本品即特別的重視此義。
......諸佛依二諦 為眾生說法
一以世俗諦 二第一義諦
若人不能知 分別於二諦
則於深佛法 不知真實義
若不依俗諦 不得第一義
不得第一義 則不得涅槃
這三頌中,前二頌正示佛法的宗要;第三頌,說明他的重要性,又含有外人起疑而為他釋疑的意思。「諸佛」說法,是有事理依據的,這就是「依二諦」。依二諦「為眾生說法」:第「一」,「以世俗諦」;第「二」,以「第一義諦」。二諦是佛法的大綱,外人不信解空,也就是沒有能夠理解如來大法的綱宗。十二門論說:「汝聞世諦謂是第一義諦」。阿含經中有勝義空經,顯然以空為勝義諦;又說因緣假名,所以知因果假名是世俗法。外人不見佛法大宗,把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等因果假名,看作諸法的勝義,以為是自性有、真實有的。這才聽說勝義一切皆空,以為撥無一切,破壞三寶、四諦。這是把一切世俗有,看作勝義有了。他們不知何以說有,也不知何以說空;不懂二諦,結果自然要反對空了。論主要糾正他,所以提出二諦的教綱來。
諦是正確真實的意思。真實有二:一、世俗的:世是時間遷流,俗是蒙蔽隱覆。如幻緣起的一切因果法,在遷流的時間中,沒有自性而現出自性相,欺誑凡人,使人不能見到他的真實相,所以名為世俗。二、第一義的:第一是特勝的智慧,義是境界,就是特勝的無漏分別智所覺證的境界,名第一義;或譯勝義。世俗是庸常的一般的常識心境;勝義是特殊的,聖者的超常經驗。或者可以這樣說:第一義即實相,實相中超越能所,智如境如,寂然不可得。第一的諦理,名第一義諦。佛在世間說法,不能直說世人不知道的法,要以世間所曉了的,顯說世間所不知的。所以說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等等。不過,一般人所認識的,常有種錯誤的成分,所以必要在此世俗的一切上,以特殊的觀智,去透視世俗的顛倒所在,才能體驗第一義。所以佛說法有此二諦:一是世俗的事相,一是特殊的諦理。依世俗而顯勝義,不能單說勝義。
諦是正確與真實。然二諦是一真實?還是二真實?假使唯一真實,為什麼要說二諦?假使二真實,這就根本不通。諸法究竟的真實,是不能二的,真實應該是不二的。要知世俗是虛妄的,本來不足以稱為諦的。世俗的所以名諦,是因為一切虛幻如化的法,由過去無明行業熏習所現起的;現在又由無明妄執,在亂現的如幻虛妄法上,錯誤的把他認作是真實。他雖實無自性,然在凡夫共許的心境上,成為確實的。就世俗說世俗,所以叫世俗諦。如以這世俗為究竟真實,那就為無始的妄執所蒙昧,永不能見真理。如橘子的紅色,是橘子的色相,經過眼根的攝取,由主觀的心識分別,而外面更受陽光等種種條見的和合,才現起的。如在另一環境,沒有同樣條件的和合,橘子也就看來不是這樣紅的,或紅的淺深不同。然他在某一情境下,確是紅色的,好像的確是自體如此的。如不理解他是關係的存在,而以為他確實是紅的,一定是紅的,那就不能理解他的真相。他的形成如此,由根、境、識等的關係而現前;因為無明所覆,所以覺得他確實如此,不知紅色是因緣存在而本無實性的。經中說:「諸法無所有,如是有;如是無所有,愚夫不知,名為無明」。無所有,是諸法的畢竟空性;如是有,是畢竟空性中的緣起幻有。緣起幻有,是無所有而畢竟性空的,所以又說如是無所有。但愚夫為無明蒙蔽,不能了知,在此無明(自性見)的心境上,非實似實,成為世俗諦。聖人破除了無知的無明,通達此如是有的緣起是無所有的性空;此性空才是一切法的本性,所以名為勝義。世俗幻相,雖可名為世俗諦,但也有世俗而非諦的。如上帝、梵、我、梵天,這不特真實中沒有,就是世俗中也是沒有的。又如擠眼見到外物的躍動,坐汽車見樹木的奔馳,乘輪船見兩岸的推移,不是世俗所共有的,所以就世俗說也不能說是真實的;不可以名為世俗諦。世人對於一切因果緣起如幻法,不知他是虛妄,總以為他是真實。就是科、哲學者,雖能知道部分的虛妄法,但在最後,總要有點真實--物質、精神、理性、神,做墊腳物,否則就不能成立世間的一切。這是眾生共同的自性見。佛陀說法,成立緣起,就在此緣起中破除自性見;破除自性見,才能真見緣起的真相,解脫一切。因眾生的根性不同,佛說法的方便也不同:為根性未熟的眾生(下士),說布施、持戒、禪定、生天法,使他得世間的勝利;這是但說世俗諦的法。為利根而能解脫的(中士),說四諦緣起法,使他見苦、斷集、證滅、修道。根性稍鈍的,但能漸漸而入。如有大利根人(上士),直解緣起法的畢竟空性,直從空、無相、無作的三解脫門,入畢竟空,證得涅槃。所以世俗中說有我,勝義中就說無我;世俗中說一切名相分別,勝義中就說離一切名相分別。其實,這是相順而不相違的。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以及戒、定、慧等聖道,從他所現的如幻行相說,都是世俗的;若以無明執見而執為究竟真實,就是大錯誤。這些世俗幻相,如觀無自性空,而證本性空寂,才是究竟真實。若以為空為但遮世間妄執,此外別有真實不空的,這也同樣的是大錯誤。所以,不知佛教綱宗的二諦,那就講空不像空,說有不成有。
二諦又有兩種:一、佛說這樣是世俗諦,那樣是第一義諦,這是以能詮能示的名言、意言,而以詮顯為大用的,名教二諦。二、佛說二諦,不是隨便說的,是依凡聖心境,名言境及勝義理而說的;這佛所依的,是依二諦。古代三論學者,特分別這兩種二諦,頗有精意。然重在依教二諦,顯出他的依待性,即二諦而指歸中道不二。
世俗不是諦,但聖者通達了第一義諦,還是見到世俗法的,不過不同凡夫所見吧了。『法華經』說:「如來見於三界,不如三界所見」。所以,聲聞行者得阿羅漢,大乘行者登八地以上,一方面見諸法性空,一方面也見到無自性的緣起。這緣起的世俗法,是非諦的,如我們見到空花水月,不是諦實一樣。無自性的緣起,是性空緣起;緣起也就是性空。向來說,二諦有二:一、以凡聖分別,稱情事二諦。凡情事為世俗諦,聖智事為第一義諦。二、聖者也有二諦,稱理事二諦,就是幻空二諦。緣起幻有是世俗諦,幻性本空是第一義諦。即世俗諦是勝義諦,即勝義諦是世俗諦,二諦無礙。雙照二諦,到究竟圓滿,就成一切種智了。清辨說:世俗諦也是真實的。就世俗論世俗,確有他的實相;但不能說於勝義諦中,也有自相。這樣,與第一義諦還不免有礙。應該是:不但勝義諦空性離戲論,不能說世俗是實有;就是在世俗中,也還是無自性的緣起(聖者所見的),無自性緣起的世俗,才能與緣起無自性的勝義無礙。
解脫生死,在通達第一義諦,第一義諦,就是畢竟空性。凡常的世俗諦,是眾生的生死事。就是戒、定、慧學,如見有自性,以為不空,也還是不能解脫生死的。這樣,說第一義諦就可以了,為什麼還說世俗諦?這不知有密切的關係。性空的所以為性空,是依世俗緣起而顯示的;如不明因緣義,如何能成立無自性空?如沒有緣起,空與什麼沒有的邪見,就不能分別。不依世俗說法,不明業果生死事,怎麼會有解脫?所以二諦有同等的重要。如「不能」「分別」這「二諦」相互的關係,那對「於」甚「深」的「佛法」,就「不」能「知」道他的「真實義」了。第一義是依世俗顯示的,假使「不依世俗諦」開顯,就「不」能「得」到「第一義」諦。修行觀察,要依世俗諦;言說顯示,也要依世俗諦。言語就是世俗;不依言語世俗,怎能使人知道第一義諦?佛說法的究竟目的,在使人通達空性,得第一義;所以要通達第一義,因為若「不得第一義」,就「不」能「得」到「涅槃」了。涅槃,是第一義的實證。涅槃與第一義二者,依空性說,沒有差別的;約離一切虛妄顛倒而得解脫說,涅槃是果,勝義是境。勝義,不唯指最高無上的真勝義智,如但指無漏的勝義智,那就與世俗失卻連絡。所以,解說性空的言教,這是隨順勝義的言教;有漏的觀慧,學觀空性,這是隨順勝義的觀慧。前者是文字般若,後者是觀照般若。這二種,雖是世俗的,卻隨順般若勝義,才能趣入真的實相般若--真勝義諦。如沒有隨順勝義的文字般若,趣向勝義的觀照般若,實相與世俗就脫節了。所以本文說,依世俗得勝義,依勝義得涅槃。因為如此,實相不二,而佛陀卻以二諦開宗。如實有論者的偏執真實有,實在是不夠理解佛法。
汝謂我著空 而為我生過
汝今所說過 於空則無有
以有空義故 一切法得成
若無空義者 一切則不成
此下,申明正義,反難外人。外人不知自己的根性不夠,不能悟解空中的立一切法,所以以為「我」執「著」一切諸法皆「空」,以為我是破壞世出世間因果的邪見,「為我」編排出很多的「過」失。其實,「汝今所說」的一切「過」失,在我無自性的緣起「空」中,根本是「無有」的。不特沒有過,而且唯有空,才能善巧建立一切。你以為一切都空了,什麼都不能建立。可是,在我看來,空是依緣起的矛盾相待性而開示的深義。唯有是空的,才能與相依相待的緣起法相應,才能善巧的安立一切。所以說:「以有空義故,一切法得成」。反過來說:你以為一切實有,才能成立世出世間的一切因果緣起,這不致於破壞三寶、四諦。不知這是錯亂的、凡庸的知見,勢必弄到真妄隔別,因果不相及,一切都沒有建立可能。這才是破壞三寶、四諦哩!所以說:「若無空義者,一切則不成」。
為什麼唯性空才能建立一切?空是無自性義;自性是自體實有、自己成立的意思。從時間的前後看,他是常住的、靜止的,從彼此關係看,他是個體的、孤立的;從他的現起而直覺他自體的存在看,他是確實的,自己如此的。凡是自性有的,推究到本源,必是實有、獨存、常住的。凡有此常、一、實的觀念,即是自性見。以諸法為有這自性的,即是執著諸法自性有的有見,也就是與性空宗對立的有宗。說自性有是常住的,佛教的學者,除了後期佛教的不共大乘而外,少有肯老實承認的。他們說:我們也是主張諸行無常的,剎那生滅的。他們確也信受諸行無常,不過從分位的無常,分析到一剎那,就不自覺的在無常後面,露出常住的面目來。諸法是實有的,析到極短的一剎那,前念非後念,後念非前念,法體恆住自性,這不是常住麼!即使不立三世實有,立現在實有,此剎那即滅,雖沒有常過,就有斷過。其實,這是常見的變形,是不能信解如此又如彼的。又如雖說因緣生法,色法是由四大、四塵和合成的。假使把和合的色法,分析到最極微細的極微(空間點),即成一一的獨立單位。這獨立單位的極微,縱然說和合而有,也不過是一個個的堆積。不落於一,即落於異。凡不以一切空為究竟,不了一切是相待依存的,他必要成立空間上的無分極微色,時間上的無分剎那心。實有論者的根本思想,永遠是依實立假。他們的實有,終究不出斷、常、一、異的過失。有些宗教及哲學者(後期大乘學者也有此傾向),向外擴展,說世界的一切為整體,這是大一;時間是無始無終的存在,不可分割,這是大常。大常大一的,即是絕待的妙有。這與佛法中有所得的聲聞學者,說小常、小一,只有傾向不同。一是向外的,達到其大無外;一是向內的,達到到其小無內;實是同一思想的不同形態,都不過是一是常的實有。此自性實有的,不空的,就失卻因緣義。因為自性實有的,究竟必到達自己存在的結論。自己存在,還要因緣做什麼?失了因緣,那裏還談得上建立一切!空是無自性義,世間的一切,都是相依相待,一切是關係的存在。因緣生法,所以是空的;空的,所以才有因緣有而不是自性有。如明白空是無自性義,是勝義無自性,而不是世俗無緣起,即能知由空成立一切了。但有見深厚的人,總覺得諸法無自性空,不能成立一切,多少要有點實在性,才可以搭起空架來。如一切是空,因果間沒有絲毫的自性,為什麼會有因果法則?為什麼會有種種差別?這仍是落於自性見,有見根深確是不易了解真空的。空是無自性,一切因緣生法,因果法則,無不是無自性的。雖然世俗法都是虛妄的,錯亂的,但錯亂中也有他的條理和必然的法則。所以我們見了相對安立的事相理則,以為一切都是有條不紊,不錯不亂,必有他的真實性。不知境幻心也幻,幻幻之間,卻成為世俗的真實。如有一丈寬的大路,離遠了去看,就好像路愈遠愈小;這是錯亂。可是你到那裏,用尺一量,不寬不狹,剛剛還是一丈。如把尺放在那邊,走回來再看,路還是小小的,尺也縮得短短的。看來,路已狹了,尺已短了,但還是一丈。所以能量(尺)所量(路),在因緣下而如幻的幻現;但其間能成立安定的法則與關係的不錯亂。一切如幻,是可以成立世出世間因果的。我們說空,即是緣起的;緣起的必然表現出相待的特性,相待即是種種的。所以實有論者,以為一切空即不能說明種種差別,實是大誤會。反之,在自性實有的見地中,在性空者看來,他才不能成立彼此的差別與前後的差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