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蘭若比丘與人間應赴僧

超定

「寧坐深山饑餓死,不作人間應赴僧」,這是我早年做沙彌的時代,從前輩大德聽來的一句名言,也是我曾經親自體驗到,而面對未來走向應如何抉擇的問題。至今回憶起來,審細思惟個中的道理,分析古德為何說出這句話的意義,特拈「阿蘭若比丘與人間應赴僧」為題,獻給有志為「無事道人」和悲願廣大、熱心為教的僧(尼)青年,備作今後何去何從的參考。

如眾所週知,釋尊於菩提場成正覺後,在鹿野苑初轉法輪,度五比丘,證阿羅漢。於是這世界才有佛法僧三寶出現。三寶弟子,有出家與在家四眾之分,而以出家比丘(尼)為中心。在出家眾中,由於性向的差異,有阿蘭若比丘與人間比丘兩類型人。梵語阿蘭若,譯義為山林、荒野、寂靜、無諍處;遠離都市,隔絕人群,隱居山林,專修禪觀的苦行僧,稱之為阿蘭若比丘。

中國佛教出家人的住所慣稱為寺,依信奉宗派的不同,分為禪寺、講寺、淨寺、律寺、教寺。然而印度佛教僧團集會所,多半稱為精舍,如著名的祇園精舍、竹林精舍等。國人的觀念,似以小道場、佛堂名精舍,大叢林叫做寺院。事實上原始佛教,容納千二百五十人以上的精舍,比比皆是。印順導師手創的道場:新竹福嚴精舍、台北慧日講堂,二者一為內修,一為外弘,象徵內修與外弘、福慧二嚴,以圓滿菩提之意。嘉義妙雲蘭若的成立,原為個人閉關專修之用,後以外弘的因緣,住沒多久即出關,應聘為文化大學教授;蘭若則成為尼眾弟子內修的道場(為外弘故於市區別立妙雲講堂)。另外,台中華雨精舍,乃是印公晚年自修之處,他的數部巨著,如『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』、『空之探究』、『如來藏之研究』、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、『雜阿含經論會編』等,都是在此寫成而出版的論書。

仁公長老於民國五四年間,在台北新店七張山上,首創道場命名同淨蘭若,至今在新澤西印順導師基金會所,還是沿用原名,表明其一貫宗旨:「佛門無量義,一以淨為本」。不僅嚴以律己,三業清淨,而且要求同住的大眾,實行佛制六和敬,做到清淨、和合、安樂的僧團特質。阿蘭若,遠離塵世的憒鬧,以身遠離為方便,力求心的遠離,身心寂靜,與世無諍,這是名實相符的阿蘭若處。

相對於阿蘭若比丘,謂之人間比丘。他不同於阿蘭若比丘,深山獨住,修頭陀行;而在離聚落不遠之處,大眾依律和合共住,修不苦不樂的中道行,天天下山乞食,隨緣教化,誦經、坐禪、聽法,過著少欲知足的僧團生活。佛陀大弟子如舍利弗、目犍連、阿難及其性習相近的徒眾,都屬於人間比丘。佛法的弘揚,慧命延續,主要靠這類比丘。阿蘭若比丘,即獨覺根性,「生無佛世,獨宿高峰,觀物變易,體悟無生」。如迦葉尊者和他的弟子,入山唯恐不深,不食人間煙火,近於世間隱士之流。雖然佛陀降生人間,而加入僧團行列,有其特見獨行,不同於一般聲聞比丘眾,但在當時苦行風氣鼎盛的社會,其地位受到特殊的敬重。一直到後來的大乘佛教,隱士型的苦行僧,還是身價百倍,如地藏十輪經把「謗阿蘭若比丘」,列為墮落地獄十一大惡之首,可見一斑。

阿蘭若與人間之兩類型的比丘,在今日各系的佛教僧伽,已少有如此嚴格的界限。譬如山林與都市佛教:終身隱居山林,不與社會信眾往來;或一向定居都市,不涉足山林,不務本業,這種黑白分明的歸類,在現實佛教界並不存在。倘若將出家眾分三類:學問、修行與修福者,禪觀的專修,或專宗淨土的念佛僧,未必是居阿蘭若處;從事佛學研究的學問僧和奉獻給大眾、負責寺務的職事僧,不妨稱為人間比丘。至於短期閉關,一年、三年,或住茅蓬幾年者,不論為深入經藏,或精進禪修,或一心念佛,在一生出家的生活中,也僅是修學的過程,階段性而非長期的、盡形壽的。在我理想中的弘法僧才,學問、修行、做事,三者兼而有之,彼此間可以偏重而不可偏廢。也即是:學問與修行,乃是聞、思、修的歷程;學問為聞思的功夫,修行是禪觀的實驗。修福做事,也不是單純的事務僧,對佛法的信解與實踐,都應有相當基礎,屬於學以致用的階段,比起學問僧、修行僧更難得。如劃分為三:專長於研究的學問僧,應兼備處事的能力和修證的體驗;老實修行人,則兼具佛學素養和處眾的本領;終日忙於寺務的修福者,絕非光頭俗漢,而是學識與德行俱全的菩薩行者。

什麼是人間應赴僧?約狹義而言,係應赴經懺,以誦經禮懺做為修行的方便,也以經懺應赴信徒的婚喪喜慶;作此佛事的出家人,稱之為應赴僧。如約廣義說,舉凡佛教界的種種法務,道場落成、佛像陞座,住持晉山、講經說法等,有求必應,各種場合從不缺席者,乃至如菩薩行的隨處尋聲救苦,無剎不現身的大悲願行者,無不包在應赴僧之列。若依廣義,應赴僧實為人間菩薩,理應督促自己,並鼓勵大家去當應赴僧才對,為何有「寧坐深山饑餓死,不作人間應赴僧」之語?有二種可能:一是經懺應赴僧,洞悉其弊端,障礙個人德學的進修,同時為全體佛教,正法的住持,帶來難以估計的禍害。在此感慨萬千的情形下,發出這樣的誓願。另一種是事務僧,面臨上下交煎,左右為難,僧事俗事,佛事法事,事事不如意,修福既不成,慧業又荒廢。於是萬念俱寂,寧願獨居茅蓬,擺脫人事困擾,斷絕信眾的往來,即使餓死於深山,也決不再來人間做應赴僧!

出家修學的程序:首先自我充實,培養信心,鞏固道力,而後學以致用,服務眾生,從事慈善、文化、教育工作。譬如佛學院學僧,課程進修完畢,於畢業後出來做事,本其所學,在道場擔任執事,或在佛學院教學相長,或隨緣講經說法。舉凡佛教的種種事業,自己能力所及,盡心盡力去做。學無止境,菩提路長,踏出校門,從做中學,在順境逆境中,正觀緣起,測驗自己的實力,檢視煩惱的消長、道學的損益。也許愈戰愈敗,但愈戰愈勇,再接再勵,終於突破重重關卡,到達成功彼岸。在利他過程中,感到教而知困,學而知不足時,務必尋求再教育的進修機會,暫時隱退,作短期的潛隱,而後再出發。如修證歷程,因修而證悟,悟後起修,終而圓悟實相。

學問、修行與做事,要求三位一體,一人具足,若非乘願再來的大菩薩,事實不可能。往往是福德因緣具足,有廣大徒眾,道場宏偉者,未必有學問僧、修行僧的專長;同樣地,滿腹經論,學有專精,通達三藏者,難免欠缺福報,沒有發揮所長的機會。如何彼此協調,捐棄成見,通力合作,以完成弘法利生的志業,實為人間的菩薩行者所面臨而必須克服的難題。

這是一個集體的時代,個人主義,固步自封,各自為政,實難光大教運,開創新局。隱居的山林生活,無論為做學問,抑或禪觀專修,目的應為眾生而學,為佛教而修;回到人間,投入社會,弘法利生,乃是人間菩薩之本務。居阿蘭若處,謝絕社會往來,如出家初期,甘得淡泊、耐得寂寞,義解與實修,精進不懈。迨修學有成,下山隨緣教化,廣度有情,荷擔如來家業,續佛慧命,才是真報佛恩者。在大乘菩薩道未興起之前,唯有緣覺與聲聞二道,緣覺究竟成辟支佛,聲聞道證阿羅漢果。釋尊說法,「隨機立三乘,正化於聲聞」,在佛弟子群,阿蘭若比丘應是旁系,人間比丘才是主流。因為佛法的普及人間,不能寄望於阿蘭若比丘,唯有人間比丘,如舍利弗、目犍連等轉法輪將,才能分擔佛陀度世的重任,使正法久住人間。後起的大乘菩薩道,無疑地,乃是人間比丘努力的功績。故此,「人間應赴僧」若非局限於經懺應赴,販賣如來家業,而是為佛教為眾生,從事福世利他的教育、文化、慈善工作,應赴眾生的需要排難解紛,解黏去縛,令離憂悲苦惱,如是發心做眾生的牛馬,正是佛門龍象呢!

西元二千零一年六月四日寫於觀音丈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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