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大不調時

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超定

從維摩示疾說起

        有情色身係地水火風四大要素組成,四大調和則身體勇健,行動方便;一旦有一大失調,即一百一十種病起,四大全失調,即有四百四十種病俱生。這是古代阿毗達摩論師的分析。凡有色身,不免有四大不調的現象發生,有情界如此,諸佛聖人也不例外。譬如遠來的弟子,拜見佛陀,問訊起居,少病少惱,氣力安不?這是人間的佛陀,與常人一樣的身體,有病有惱,有氣力不順暢的時候。但自從「如來色身實無邊際,如來威力亦無邊際,諸佛壽量亦無邊際」的理想佛陀觀興起,如來是金剛不壞身,一向無病無惱。例如:世尊身有小疾,需用牛乳,侍者阿難一早便持缽至大婆羅門家乞乳。正好遇到維摩詰,被教訓一番:「如來身者,金剛之體,諸惡已斷,眾善普會,當有何疾?當有何惱?默往!阿難!勿謗如來,莫使異人聞此粗言,無令大威德諸天,及他方淨土諸來菩薩,得聞斯語。」阿難尊者說明為何一早即持缽至此乞乳的理由,沒想到遭受大居士的呵斥一番。維摩詰還不放過他:「阿難!轉輪聖王以少福故,尚得無病,豈況如來無量福會普勝者哉?行矣!阿難!勿使我等受斯恥也。外道梵志若聞此語,當作是念:何名為師?自疾不能救,而能救諸疾人?可密速去,勿使人聞。」

        阿難尊者聰明利根,親近佛陀二十五年,對佛陀服侍非常周到,世尊有疾,需要牛乳,明明是事實,難道是尊者一時糊塗弄錯了嗎?結論是:「佛出五濁惡世,現行斯法,度脫眾生。」意思是:世尊已超越三界,解脫生老病死,而今降跡印度,人間成佛的佛陀,如同一般人的生老病死,這是佛陀的慈悲方便,權巧示現。

        維摩詰大居士病倒在床上,文殊師利菩薩奉命前往探病。文殊入室問言:「居士是疾,寧可忍不?療治有損,不至增乎?世尊殷勤致問無量!居士是疾,何所因起?其生久如?當云何滅?」佛法以慈悲為本,「多情乃佛心」,世尊與文殊充滿慈悲心,問候維摩的詞句,頗富人情味,令人聽來無比溫心。維摩詰答言:「從痴有愛,則我病生。」這是一切眾生的病源,如佛所言:「無明之所覆,愛結之所繫」,故有色心和合的五蘊身;有此五蘊身,則老病死,無邊苦惱隨之而起。大權示現的維摩詰則不然,「以一切眾生病,是故我病;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,則我病滅。所以者何?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,有生死則有病;若眾生得離病者,則菩薩無復病。譬如長者,唯有一子,其子得病,父母亦病;若子病愈,父母亦愈。菩薩如是,於諸眾生,愛之若子,眾生病,則菩薩病;眾生病愈,菩薩亦愈。又言:『是疾何所因起?』菩薩疾者,以大悲起。」

        這段經文,文情並茂,有理智也有感情,不愧為悲智雙運的大道心眾生。「菩薩但從大悲生,不從餘善生。」沒有悲心,不成其為菩薩;沒有菩薩即無成佛者。所以人間佛教的奉行者,悲心增上,利他為先,乃不可或缺之德行。

        菩薩與眾生有何差別?眾生有病,菩薩也有病,所不同的在於:眾生之病,從痴愛生。因煩惱衝動,故造有漏之業,依業受報,招感眾病之苦。而菩薩之病,從大悲起。因悲心的驅使,不忍眾生苦,故於生死苦海中,到處尋聲救苦。「但為眾生得離苦,不為自己求安樂。」這是菩薩的偉大。

色身與法身熟重?

        長者維摩詰運用各種不同的方便,饒益眾生。他以現身有疾故,引起國王、大臣、長者、居士、婆羅門,及諸王子官屬庶民等無數人,關心他、探望他。長者即藉此因緣,向在座問疾的訪客說法。說法的內容,主要宣示:眾生色身可厭,當求佛陀法身。開宗明義直言:「諸仁者!是身無常、無強、無力、無堅,速朽之法,不可信也;為苦、為惱,眾病所集。諸仁者!如此身,明智者所不怙。」接著舉出種種譬喻:是身如聚沫、如泡、如燄、如芭蕉、如幻、如夢、如影、如響、如浮雲、如電。乃至如毒蛇、如怨賊、如空聚,陰、界、諸入所共合成。

        佛身呢?「佛身者,即法身也。從無量功德智慧生;從戒、定、慧、解脫、解脫知見生;從慈、悲、喜、捨生;從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柔和、勤行、精進、禪定、解脫、三昧、多聞、智慧諸波羅密生;從方便生;從六通生;從三明生;從三十七道品生;從止觀生;從十力、四無所畏、十八不共法生;從斷一切不善法,集一切善法生;從真實生;從不放逸生。從如是無量清淨法生如來身。」結語:「諸仁者!欲得佛身,斷一切眾生病者,當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。」身者積聚義,眾生色身是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五蘊所積聚;也是無明煩惱,無量雜染諸業之所成身。佛身即法身,如上所明,乃是積集無邊福智資糧,清淨功德而證得者。如何證得佛身?簡單一句,當發無上道心。大乘佛法,以菩提心為根本;忘失菩提心,則一切所修善行皆是魔業,不成其為菩提資糧,故以「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」為成佛之正因。

        從以上分析,色身與法身熟重,答案很清楚,無庸置疑。然而,對一個體弱多病,長期為照顧色身而疲於奔命的人來說,是否會提出相反的論調,認為健康第一,色身至上呢?約現實與理想說,如來法身是我們修學佛法的理想;現實的色身是危脆、敗壞不安之物,不淨、苦、無常、無我之法。但在借假修真的意義上,四大假合之色身,固然是臭皮囊,不值得貪著,智者不應取著色身而捨棄法身,不過,假使離開色身又如何修證法身?四大不調,百病叢生,苦不堪言,天天忙於照顧色身,也就無暇長養法身了。當然,修行的功夫,在於訓練心力,培養道力,做到於病苦中,身苦而心不苦。如印順導師,一生不離病,而憑其堅毅意志,為教為眾生的悲願,不斷地與病魔搏鬥,愈戰愈勇,在病弱的困境中,完成其一部又一部的不朽論書,真是一位名符其實的人間菩薩典範,人間佛教的導師!

病中的遐思

        學佛的人發願:「臨命終時,身無病苦,心不貪戀,意不顛倒,如入禪定。」今日醫學發達,延長壽命,也延長病苦。重病與死亡,我人如何面對?定期健康檢查,有助於早日發見疾病,及時醫療,但往往檢查報告正常,當查出症狀時,已是癌症末期。一旦醫生告訴你:病入膏肓,歲月無多,你能泰然自若,無動於衷嗎?

        諸行無常,有生皆有死,死亡之神,遲早會降臨的。生死之道,古今皆然,王侯將相,販夫走卒,都同樣走進墳場。既然如此,想開點,放下吧,這是人生的歸宿,浩蕩赴前程吧!出生是死亡的開始,死亡何嘗不是出生的前奏?悲哀的是:人人具凌雲壯志,壯志未酬身先死,宿願未了,時不我與,非走不可,走得很不甘心。有誰真的體悟到:生不足喜,死不足悲?

        回想逝去的歲月,童年在蒙昧中度過,出塵近半世紀,對死亡的恐懼感不深,因為世間值得眷戀的東西不多,該走的時候就走了,做為同願同行的人間佛弟子,有緣再會吧!至於病苦的經驗,偶爾感冒、頭痛、鼻水、喉痛而外,沒有大毛病。但這次突如其來,病因不明的肺炎,左右肺部之下積水,經全科醫生、血液專科和胸腔專科醫生的診斷,服用最新而強力的抗生素,大約三週後,X光片顯示:肺積水的現象消除,殊為可喜!但距康復的階段,還需要相當時間的調攝;最重要的,千萬別受風寒。

        已經兩個月沒有領導週日共修活動,病情傳出去,師友與護法們深表關切。當我倒在醫務室打點滴時,一位在家弟子進來問候:師父您可不能倒下去喔!我說:隨順因緣吧!遇到該倒的時候,強求也無益;要走也可以了。親教上人續公,四八歲示寂於聖地;剃度恩師虛公享年五十七。比我更有願力的佛門龍象,不也像我這年紀往生嗎?

        掛在牆上的葡萄糖,一滴滴地像鄉村雨後的雨點,我在近於昏迷中進入夢境:歷經月餘病魔的折騰,我在安祥、清明的景況下,暫時告別人間。擺在眼前迫切的問題:此後何去何從?有兩個選擇:先上生兜率內院,親近慈尊,換換修學環境,將來再隨彌勒佛下生人間?抑或不走迂迴之路,直接投胎這地球村?印公導師悼念妙欽法師,相約回人間;勸請道源長老回人間,因為人間需要純正佛法。許多佛教徒發願不要回來了,印公導師的追隨者仁俊長老和為數不少的緇素大德,也都勸弟子們:「一定要回來喔!」

        病危期間,一班舊識和新知,專程來問疾;有些人很解脫地說:老病與死亡,乃是平常事,天天多少人病,又多少人死呀!等到死後舉行告別式,才去送他一程吧!終於那一天來臨,超公走了。有一些好心弟子提議:為師父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。念什麼經,拜什麼懺呢?梁皇寶懺,水陸大法會為他超度;或念阿彌陀佛,祈求往生極樂國啊!另一班弟子則反對:師父童真入道,為法為人,老實修行,為何死後要做超度佛事?師父一生立志向印公導師和續公、演公、仁公學習,服膺人間佛教的理念,我們為什麼要求佛接引他往西方?

        原來是南柯一夢,我從幻夢中醒過來。如今,我不但沒有死去,(業緣未盡死不了),而且病已痊癒。在中西醫師的悉心醫治,弟子盡力的照顧起居飲食,元氣已漸漸恢復。俗語說,危機也是轉機,「大難不死必有後福」。身為印公導師的再傳弟子,任重道遠,願生生世世,追隨人間佛教的導師,為人間佛教正覺之音,略盡棉薄之力。感謝三寶的加持,感謝所有師友和護法們的慈悲關護!

西元二千年九月二十日於山仔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