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 摘

遠離戲論

(摘自『中觀論頌講記』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印 順

  正觀緣起,即能遠離戲論,這是般若大慧的妙用。前品已明正觀緣起,這品就再辨正觀所遠離的。一般聲聞學者,也說觀緣起,常見、斷見、邪因、無因等即能遠離,才能入於還滅。但他們,每遣邪見而存緣起的實有。不知觀緣起的所以能離邪見,就因為是性空的。性空,在勝義諦中,當然離一切戲論;就是在性空的緣起中,也能遠離。真能離一切戲論,那必然是悟入緣起的空性了。阿含經說:何等是老死?誰老死?龍樹解釋為:何等是老死,顯法空;誰老死,顯我空。遍觀十二支,一一支無不是顯示我空、法空的。所以在緣起觀中,邪見也是空無自性所離的。十二門論觀作者品,敘述裸形迦葉問佛:苦是自作否?他作否?共作否?無因作否?佛一概說不是。一分聲聞學者,以為種種原因說不是;龍樹菩薩說:這就是顯示一切法空。所以,這不是大小乘的差別,是一分有所得的聲聞學者,與性空者解說的差別。他們以有的遣除無的,離去無的,結歸於實有,是他空派。以為空是無其所無,而不即緣起是空的。性空者即緣有以除自性,自性無而歸於空,是自空派。所以,本品觀邪見,即是阿含經的要題,也就是性空者的依據。眾生有自性見,就著我著法,著我起我見,著法起法見。尤其有學問的,分別推求,起更多的分別見。諸見中,以我我所見為生死根本。正觀緣起的時候,即以無此我見為觀門。無我即無我所的,所以遍觀一切法,法法是空的,不唯是我空而已。一分學者,聽說無我,就以為離我有法,而執我空法有了。聽說所取非有,就以為所取的外境界空而內心有,而執境空心有了。放此取彼,如獼猴的捨一枝取一枝,終不能見諸法真相。因此,唯有闡發一切法空,使心無所住,然後集中於一點,突破我我所見的自性蒙蔽,才不會捨一執一,也才能真悟諸法的實相。本品所破邪見,以我見的各種形式為主:若破我見,即一切見跟著不起了。佛破邪見,以當時印度為對象的。他們的執見雖多,總不出十四不可記或六十二見,重心即不解無我而起的諸見。雖是宗派的分別我見、法見,然以觀門觀破此種自我的自性見,也就能破一切眾生所共的自性見了。如來破見時,說這不是,說那也不是,顯示這一切是世間戲論,也就是顯示法空。佛為適應當時的時代,破這種種邪見;現時代下的各種不同的邪見,假使知道他的病根所在,也同樣可以緣起無我觀破斥的。 
  邪見有通有別:凡是不正見,都可叫做邪見,這約通說。邪見是戲論的別名;根本的,分別的我見、法見,蒙蔽障礙真知灼見,不能見到諸法實相,不論是外道、凡夫,就是佛弟子,有了這種見,就是邪見。經說二乘人是眇目,即說他所見的不正。所以涅槃經說:『若以聲聞心言布施不可得,是名邪見』。平常說:身見、邊見、邪見、見取、戒禁取,此五見中的邪見,是特殊的,也就是約別義說的。這邪見,指不信三寶、四諦,否認因果罪福,否認輪迴及解脫等,是外道所起的不正見。本品說的邪見,主要的是我見、邊見,就是以自我見為根本,引發或斷或常的邊執見。破除以自我為中心的我見,即明我空。破除了執實有所起的斷、常見,就是法空。我法的邪見遠離了,就是涅槃。涅槃品中說:『諸法不可得,滅一切戲論,無人亦無處』;本論開端說:『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』。就是觀八不的因緣,離常斷一異……的戲論,體現空性,正見諸法無我,便得入於寂靜涅槃。這在大小乘都是一樣的,所以把此二品,局判為小乘,實在不對!

我於過去世 為有為是無 世間常等見 皆依過去世
我於未來世 為作為無作 有邊等諸見 皆依未來世

  十四不可記中,如來滅後有無四句,已在涅槃品說過。本品但敘述外人的八種邪見,加以破斥。從現在的自我出發,依於過去世,有常無常等的四見;依於未來世,有邊無邊等的四見。以現在「我」,觀待「於過去世」中,是「有」呢?還「是無」?這有無的詰問,是疑不是見。疑是猶豫不決;見是堅固執著,有不可動搖的力量。必先經過猶豫的疑,才到達堅固的見。一個人不考慮到自身是什麼,不會發生什麼問題;一考慮到,是有、是無、亦有亦無、非有非無,問題都來了。一經決定,就堅固執著,說有決定是有,有的不是無;說無決定是無,無的不是有……。他們說無,不是無我,還是我見。以現在的我見,觀待過去世,產生是無的見解。對「世間」,立刻也就發生是「常」、是無常「等」的邊「見」了。世間,不定指山河大地,是指有情所依的五蘊、六處、六界,即對我存在的一切。起常、起斷的見,都是考慮現在的我,在過去怎麼樣,推到五蘊的關係所下的決定。所以說:「皆依過去世」。有了有無的邪見,就不能見緣起法。理解緣起,知道世間是非斷非常的中道,我見邊見自然遠離了。 
  以現在的「我」,觀待「於未來世」,是「作」呢?是「無作」?作,是說現在的我,造作生死,起生死法,到後世去。不作,是說現在的我,不作生死,不起生死法,不到後世去。這作與不作,還是有與無。不過,有與無,約體說;作與不作,約用說。這樣的推求,所以對未來世間,就生起「有邊」無邊「等」的諸「見」。未來生死,即現在的繼續,是無邊;現生解決了,不再流下去,是有邊。這是由於考慮現在與未來世相續不相續所起的見解,所以說:「皆依未來世」。

過去世有我 是事不可得 過去世中我 不作今日我 若謂我即是
而身有異相 若當離於身 何處別有我 離身無有我 是事為已成

  以現在的我出發,考慮現在的我,在過去時是否存在。如現在的我,在過去就有,那過去的我,就是現在的我;今我昔我成為一個了。現在以不一,破斥他的今我即前我。 
  假定說:「過去世」中「有」現在的「我」,這「事」情不但是「不可得」,實也不可能,也無從證實。假定過去有我,這「過去世中」的我,是「不」能造「作今日」的「我」的。為什麼?過去的我在天上,現在的我在人間;過去的我有智慧,現在的我是愚癡;有著很大的不同。所以過去我不起現在我,也就不能說過去世中有我。如以為我體是一,過去的我就是現在的我;所以有天人智愚的差別,這是身體的改變。這是不可以的!這等於說有一個自我,在跑來跑去,時而生天上,時而到人間。「若」「我」還「是」這一個,「而身有」了「異相」,那所說的自我,不是離身而有了嗎?可是,離身是沒有我的。「若當」真「離於身」體,又那裡「別有我」體的存在呢?「離」了五蘊「身」,沒「有」自「我」的存在,「是事」在上面,「已」多次的「成」立過了。身,狹義說是身根;廣義說是四大集合的有色身;再擴大點說,是整個生命的心色,與平常說五蘊身的內容相同。本頌是約後義說的。

若謂身即我 若都無有我 但身不為我 身相生滅故 云何當以受
而作於受者 若離身有我 是事則不然 無受而有我 而實不可得

  這就是非蘊離蘊破。前一頌半,破即身我;後一頌,是破離身我。假定如上面所說,五蘊「身」就是「我」,那麼,第一、身體是我,這等於說離了身體,就根本「都」沒「有我」。第二、依身體有我,「身」實在「不」就是「我」,因為「身相」是有「生滅」的;而所說的我,是常住不變的,是輪迴的主體。怎麼五蘊的「受」法,當「作」「受者」的我呢?五蘊法與受者我,不即不離,怎麼能把那不是我的認為我?假定見即身是我不成,又說「離身有我」,這「事」也是「不」對的。因為「無」有五蘊的「受」法,「而」說「有」受者「我」,這受者我「實」在是空虛的幻想,沒有他的自體「可得」。

今我不離受 亦不但是受 非無受非無 此即決定義

  外人以我為實有自體的,所以討論到過去有沒有,就困頓不通。不知道我是不離五蘊身而存在的,離了五蘊身就不可得,所以說:「今我不離」五蘊身的「受」。我不離受,然而受蘊並不就是我,所以說:「亦不但是受」。這就是說五蘊和合而有的我,是有緣起的假我;在世俗諦上,確是可以有的;不過勝義觀察自性,才不可得的。一切有部等,聽說依緣五蘊計我,以為我是主觀的行相顛倒,所緣的是五蘊而不是我。他並不了解緣起義,不了解有緣起假我,所以以為只有五蘊。本頌說亦不但是受,即是破除他的錯見。同樣的,五蘊等緣起的假有,說他空,不是沒有;所以受不離我,也不但是我。我與受,相互依存,不即不離,是緣起的,是假有的。所以說:「非」是「無」有「受」,也「非」是「無」有我,不過是求他的實體不可得吧了。如花瓶,是物質的泥土,經過了人工造作而有的。離了泥土,沒有花瓶;但花瓶也並不就是泥土。泥土是瓶因,也是不離瓶而有泥土,但並不就是瓶。依因而有的,不就是因,但求他的實體是不可得的。這緣起的基本義,也就是性空者所確見的因果「決定義」,緣起是這樣的。不理解,所以戲論紛紜。如唯心論者說:一切法的存在,是依心不離心的存在,他就剝奪了物質不即是心的特性;以一切法為自心的開展,離心就無有一物。唯物論者說:一切法依物而存在。當然,精神是不離物質而存在的。然而,忽略了不即物質的精神特性,於是乎把一切法,建築在物質上,以為離物就無有一物。兩大思想的矛盾,不過是不能尊重事實,不知依因者不即是因的緣起相對性。又如有人說:離開全體無有部分,部分是在全體中的;離統一的全體,就沒有部分。有的說:全體是部分的綜合,離部分就沒有全體。這或者重差別,或者重統一。一分佛學者,主張五蘊是差別事,我是和合假有的;把統一的我,成立在差別五蘊中,就以為只有五蘊沒有我。有的外道,把差別的色心,成立在統一的我中,就以為自我是一切的一切,一切從自我中發現。這種都是走到偏激的一邊,實在是不對的。不知緣起的一切因果法,都是假名,不就是因,也不離因;不就是果,也不離果。因果的存在,儘管沒有自性,但各有他的假相、假用,不失他的特色。所以,因果、人法,統一、差別,全體、部分,一切的一切,都是緣起相待而成的。在緣起相待的原則下,而一而異,而我而人,而因而果,……假名相的一切,都宛然存在。這是性空緣起的世俗真義,不如一般惡取空者,以為空是什麼都沒有了的。 

過去我不作 是事則不然 過去世中我 異今亦不然
若謂有異者 離彼應有今 我住過去世 而今我自生
如是則斷滅 失於業果報 彼作而此受 有如是等過
先無而今有 此中亦有過 我則是作法 亦為是無因

  上面破外人過去世的我,不作今日我,說明昔我今我的不一。於是外人又轉計說:那麼,現在我不是過去我,過去我也不是現在我;現在的我,於過去世中無有。現在是現在的我,過去是過去的我,這又犯隔別的過失了。如「過去我不作」現在我,現在我不是過去我,「是事」是「不」對的。說「過去世中」的「我」,「異」於現「今」的我,也是「不」對的。為什麼呢?假定說是「有異」的,那就應該「離彼」過去的我而「有」現「今」的我了。過去的「我」,應該「住」在「過去世」;現「今」的「我」,在過去我以外,「自」己「生」成,這才可說是有異。然而,今我昔我各各差異,就墮於「斷滅」,「失」去自作「業」自受「果報」的意義了。現在沒有作業的我受果報,過去作業的我反而不受果報,這是「彼作而此受」,實「有」破壞業果「等過」失。再說,現在的我,過去世中原「先」是「無」的,到現「今」才「有」。這樣的理論「中」,也是「有過」的。因為,現在的「我」既「是」先無今有的所「作法」,所作法就不能說他是我,因為是無常的。又現在的我,既然過去世中是沒有的,那就「是無因」而有了。有此種種過失,怎麼可說我於過去中無呢?

如過去世中 有我無我見 若共若不共 是事皆不然

  像上面說的「過去世中」「有我」見,或過去世中「無我見」,都不得成立。那再進一步的說亦有亦無我的「共」俱,非有非無我的「不共」,「是事皆不然」,是不須再為廣破的了。

我於未來世 為作為不作 如是之見者 皆同過去世

  以現在我觀待過去世,這也不行,那也不行;以現在的「我」觀待「未來世」,因現在造「作」而有未來的我嗎?「不作」而別有未來的我嗎?亦作亦不作,非作非不作?這些邪「見」,「皆同過去世」中有我無我是一樣的不得成。從現在看過去,有呢、無呢?如從過去看現在,即是過去我作今我呢,不作今我呢?這種從前望後,如推論到現在與未來,即是現在我作不作未來。過去是前,現在是後;現在是前,未來是後。前後的關係相同,過失也相同,所以不再一一的指破。(觀邪見品第二十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