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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緣起

禪宗五祖弘忍大師,在黃梅憑墓山東禪寺,大振宗風,門下一千餘眾。有一天忽然召集所有弟子宣布:「世人生死事大,汝等終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離生死苦海,自性若迷,福何可救?」意思是:諸位發心放下俗緣,進入禪門修學,所為何事?了脫生死,出離苦海,才是我們目的所在。如此大事不是世間福行所能成辦的。看大家終日忙忙碌碌,如世人一般只求種福田,而忽視本業的努力,這是本末倒置,輕重不分的做法。要知道:如不悟自性,直從根本問題去解決,單憑世間的福業是無法得救的。忍大師繼續說:「汝等各去,自看智慧,取自本心般若之性,各作一偈來呈吾看,若悟大意,付汝衣法,為第六代祖。」這是真功夫,絕非世智辯聰,翻翻資料,動動腦筋,使用雕蟲小技即能繳出成績的,所以五祖吩付:「火急速去,不得遲滯,思量即不中用。見性之人,言下須見。若如此者,輪刀上陣亦得見之。」這是禪門的盛事。雖然東山門下徒眾千餘人,看似人人有希望,事實個個都沒把握。作偈呈心得法之事,眾人心目中是看好教授師神秀上座,大家猜想:第六代祖非他莫屬。忍大師退居或入滅後,我們就追隨依止神秀大師修學吧!

身為大叢林的上座教授師,面對此景,其內心所受的壓力可想而知。大家尊重秀師一人,把所有的期望寄託在他身上。自然對忍大師也不能繳白卷,「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見解深淺?」呈偈目的不在世俗名位,而是求師印證禪修的心得。「我呈偈意,求法即善,覓祖即惡,卻同凡心奪其聖位奚別!」

二、南能北秀的法偈

依法寶壇經通行本的描述:「神秀作偈成已,數度欲呈,行至堂前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,擬呈不得,前後經四日,一十三度呈偈不得。秀乃思惟,不如向廊下書著,從他和尚看見,忽若道好,即出禮拜,云是秀作。若道不堪,枉向山中數年,受人禮拜,更修何道!」這段出自「行由品第一」,該品係六祖惠能大師自述其身世、初聞金剛經、入山修學以及得法的因緣。深信作為一代宗師的惠能,不可能用這樣的形容詞句,一定是後代南宗門人,為貶黜神秀而附加下去的。

在三更半夜,無人知曉的情況,秀上座自執油燈,將呈心的法偈寫於南廊壁上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翌日天明,五祖看了此偈,知道是神秀所作,功力尚嫌不足,未徹悟自性。不過,原計劃在五祖堂前的三間步廊,擬請盧珍來畫楞伽經變相以及禪宗代代相傳的血脈圖。如今因神秀在壁上作偈而改變主意。因為金剛經說:『凡所有相皆是虛妄』,繪畫圖像之事就免了。「但留此偈與人誦持,依此偈修,免墮惡道;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令門人炷香禮敬,盡誦此偈,即得見性。」

話說在山中舂米劈柴八個餘月的惠能行者,工作之餘,傳來唱誦神秀法偈的聲音,經一童子的解說,感到好奇,來到堂前禮拜,請江州別駕張日用,清楚地讀給他聽。而後向別駕表示,自己也有一首偈,勞煩他代書於神秀法偈之後。張居士心裡不免懷疑:一位不識字的苦行者,竟然也來湊熱鬧!要與教授師爭一長短,不禁感到驚奇,一向默默無聞的惠能,語出驚人,當頭一棒,教訓張別駕:「欲學無上菩提,不得輕於初學。下下人有上上智;上上人有沒意智。」於是張別駕隨即寫上惠能口誦的偈頌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五祖門下的大眾,看了以上不尋常的表現,各各驚歎不已:「奇哉,不得以貌取人!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。」

從壇經文字的描述,似乎表明:惠能的法偈獲得五祖的賞識,暗示他於三鼓之夜來方丈室,準備把上代傳下來的衣法付囑給他。由南能北秀二首法偈,斷定二者見地的高下,而判明得不得法的標準。依我個人淺見看來,問題沒有這麼簡單。禪宗的傳法,不比科舉時代,以文章表現其才華,作為官位進昇的資格審定。向來禪宗標榜:「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」,惠能是不可能單憑此偈而得付法傳衣,繼承祖位的。惠能的證悟,在禪門史料有不同的記載,敦煌本的壇經只說,五祖弘忍大師為「說金剛經」;其他壇經版本更明說: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言下大悟;神會語錄說:「忍大師就碓上密說直了見性,於夜間潛喚入房,三日三夜共語」;曹溪大師別傳說是師弟兩人,問答有關佛性的問題。事實上,禪門的傳法是秘密的,當時忍大師對惠能說些什麼法,沒有人知道。在傳記中,禪史的作者憑自己的意境表達出來,所以不免異說紛紜,難以確指忍大師為惠能說法的內容究竟是什麼?

三、評述二首法偈

惠能與神秀的二首呈心法偈,後人因五祖忍大師對神秀的評語:「汝作此偈,未見本性,只到門外,未入門內。如此見解,覓無上菩提,了不可得。」對秀上座的法偈,往往抱著不肖一顧的態度,根本否定其修證意義。其實,神秀以「菩提樹」與「明鏡台」譬喻我人的身心,意境是相當深遠的。北宗重要的禪書「大乘無生方便門」和「大乘五方便」,很清楚的顯示:「心色俱離,即無一物是大菩提樹」;「身寂則是菩提樹」;「淨心體猶如明鏡,從無始以來,雖現萬像,不曾染著。」這與真常大乘經論的思想完全相應。在實際的功夫,「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」,也絕對是正確的。

至於惠能一偈,如吟詩作對,句句針對神秀,似乎和他唱反調,一一推翻前偈。有人解說為:神秀是楞伽經的真常論,惠能則為金剛經的性空論。或謂:前一偈是漸修,後一偈是頓悟;漸修為方便,頓悟才是究竟。其實,一空一有,空有相依相成;一漸一頓,由漸修而頓悟,頓悟而真修,終達於圓悟。方便有不同,究竟則無別。

神秀一偈,以菩提與明鏡比喻我人的身心,道理顯明易解。有情生命體,由五蘊和合而成,也即是色心的緣起。以根身代表色蘊,以心統合受想行識的四蘊。凡夫情識,取著於物質、感情、知識、意志,才從迷入迷,從黑暗陷入更黑暗的不歸之路。如今覺悟身心自性本寂,四大假合不淨之體,即是菩提清淨法身;無明所覆之妄識,與大圓鏡智,本性無二無別。原來具足的如來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執著故不能證得。當知神秀的法偈,在禪宗的傳承上是有所本的,四祖道信在『入道安心要門』,明白的說:「夫身心方寸,舉足下足常在道場,施為舉動皆是菩提。」禪修方法是:「直觀身心、四大、五陰,從本以來究竟寂滅……依此行者,無不得入無生正理。復次,若心緣異境覺起時,即觀起處畢竟不起。此心緣生,不從十方來,去亦無所止。常觀攀緣、覺觀、妄識、思想、雜念,亂心不起,即得初住。若得住心,更無緣慮,即隨分寂定,即得隨緣息諸煩惱。」如此的加行功夫,與神秀的「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」有何差別?

神秀上座十三歲出家,二十歲受戒,深通世出世之學。知命之年,來到黃梅參學,在五祖座下服侍六年,深受器重,列入十大弟子之一;被譽為:「玄理通快」,「東山法門盡在秀矣」。晚年受召入京,被尊為「兩京法主,三帝門師」。享年逾百,可謂生榮死哀,在當時確是舉世無雙的。

六祖惠能,依壇經自述,與曹溪大師別傳所載,他不識字,不會讀經,但怎會初聞金剛經即得領悟?來到黃梅忍和尚處,就在大眾中,無畏地說出:「人雖有南北,佛性本無南北;獦獠身與和尚不同,佛性有何差別?」而且,六祖法寶壇經的內容,廣引金剛、維摩、法華、涅槃、梵網等諸大乘經典。很顯然地,惠能是佛門中利根之人,以世俗說是宗教天才,於現生不經聞思修,一聞經即得開悟。惠能的呈心偈,正流露出他超越的意境,然而不能因此而貶抑神秀,忽視其法偈的修證意義。依中觀思想,從緣起幻有而通達自性畢竟空,依有所得的加行而入無所得的證境。二偈表達的方式不同,內容實質無分軒輊。我人修學般若,臻於畢竟空之境,正如惠能說的: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古德說的:「去年貧無立錐之地,今年錐也無。」境空心寂,心境俱空,能所雙亡,無智亦無得的境界。誠然,於畢竟空中,既無身也無心,談什麼「如菩提樹」、「如明鏡台」?有明鏡台存在,才有塵埃的染污;「本來無一物」身心俱寂,內外皆空,那來的塵埃可惹?如老僧常談的,四大本空,五蘊非有;無明真性即佛性,煩惱性空即菩提,那有無明可滅,煩惱可斷,菩提可證?然而,理藉事顯,依俗悟真,所謂「不得世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。真俗空有,俗有真空。不知有即不知空,從世俗的緣起如幻有,悟入勝義的自性畢竟空。因此,執事廢理固不可,執理廢事,落於方廣道人的頑空,更是違反佛法中道義。試想:對一般佛教徒說:「佛也無,法也無,達摩是個老臊胡」,無三寶可信,無四諦可修;「本來無一物」,斷什麼惑?證什麼真?罪不罪不可得,懺什麼罪?苦不苦不可得,要離什麼苦、救什麼苦?如此一來,眾生未蒙其利先受其害,豈不是盲導眾生,推落萬劫不復之境?

南能北秀,通常解說,神秀北宗法門是漸,惠能南宗法門是頓。然而,六祖開示:「法本一宗,人有南北,法即一種,見有遲疾。何名頓漸?法無頓漸,人有利鈍,故名頓漸。」又說:「本來正教,無有頓漸,人性自有利鈍,迷人漸修,悟人頓契。自識本心,自見本性,即無差別。」教海無邊,法門無量,禪修的方便也是多彩多姿的,即使同為曹溪門下的禪風也並不一致。如禪師的接引弟子,有「直說與巧說」;法門的修學,有「隨相與破相」;對經教的態度,有「尊教與慢教」;對禪定一門,有「重定與輕定」等方便的對立。古德說:「依文解義,三世佛冤;離經一字,則同魔說。」拘執文字,滯於方便,裹足不前固非好漢;不依經教,不藉方便,又如何證悟佛智,達成究竟之完人?「實際理地,不著一塵;方便門中,不捨一法。」性空的緣起,緣起的性空,如是解理,如是行證;「如理思惟,法隨法行。」持之以恆,則離道不遠矣。

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寫於山仔腳丈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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