繼如

近來,我對佛教在美前途作了一番思索與觀察,九八年底在莊嚴寺「佛法度假」中,以「佛教在美發展空間與紮根條件」為題,作了四堂的演說,探討美國國情下,傳統佛教移民應有的認識與開發。茲將筆記及參考資料整理發表,願關心佛教者不吝賜教。

一、美國國情

   美國地廣人稀,資源豐富,「國大能容」,因此,「人」的實力很強。佛教是「人」的宗教,傳至美國雖不到半世紀,在社會上活動的空間不大,但美國有著佛教最理想的發展條件。政治上,美國開國以來有三大成就:華盛頓建立美國民主政治的基礎;傑弗遜制立民法和宗教自由法;林肯實行種族平等制度,使後人有高度重法的精神。如今政治上是法院、國會、總統三權制衡,領導階層注重憲法,人民講求法律,這是美國政治社會的現況。佛教徒在此國土上生活,沒有政治陰影籠罩,因此,中國寺院因循舊習舉辦仁王護國法會,就有違國情了,這是由於對美國歷任總統在政治上的建樹缺乏了解的緣故。

  宗教上,美國承襲西方的宗教傳統,「上帝」--西方文化根源和信仰基礎--也成了美國人民誠信和守法的依據。美國全民宗教信仰自由,各人依其方式修養身心。基於西方十六世紀宗教革命以來的開放精神,美國「政教分離」,憲法平等保護一切宗教自由活動,各教派和平共處,「各顯神通」而能相互容忍。據調查指出:一九六五年,美國全國共有八百個神學教派,至九七年止,包括新興宗教和世界各國傳來的新宗教在內,增至一千六百多種教派組織。至九七年止,全國有百分之八七的人口自稱是基督徒。近來紐約時報一項調查指出:有人說當今美國社會正處於一個非宗教信仰的過渡時期,也有研究指出百分之六十的美國人認為「宗教的力量」在衰退中,但事實是:「五年前,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國人信神,相形比較下,現有百分之九十六;一九四七年有百分之九十的國人禱告,現人數仍相同;一九四七年百分之四十三的人作飯前感恩,現在人數增至百分之六十三;每週上教堂的人數與一九四七年的百分之四十一相同。」調查中還提及其他各宗教的情況:「在美國的東方宗教中,佛教成長最快。一九九○年有信徒四十萬名,一九九七年有七十五萬名,其中包括十萬名改變信仰者。」    

  文化上,美國是民主、自由、法治與平等的新興國家,自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自英國獨立後,至今憲法仍保護人民各方面的生活自由:政治民主、宗教自由、言論自由、人權、女權等的提倡不遺餘力。此一特殊文化傳統,可上溯歐洲近代史上三大運動--「文藝復興」、「宗教改革」與「啟蒙運動」。

  「文藝復興」係指十四至十六世紀時源於義大利而後擴及全歐的文化復興運動,其主張恢復古典希臘羅馬文化,重新肯定人文、哲學、藝術價值,擺脫教會文學的壟斷。其時教皇統治鬆懈,僧侶不上軌道,頹廢的貴族氣息瀰漫各處,終於導致「宗教改革」運動爆發。事實上,在馬丁路德之前,羅馬已有上千百次內部改革者被燒死,這些呼籲改革者其實都是誠信且誓死效忠天主教會,當時天主教會答應改革,偽裝改革,事實上卻缺乏誠意。馬丁路德的出現,進行教外改革運動,發生了劃時代的宗教革命運動,從此形成「新教」和「舊教」的決裂與對峙。

  「宗教革命」的貢獻有二:一、知性的開展。二、(新舊二派)性格的強化。從此新教和舊教分道揚鑣,相互影響,對西方文化產生深遠的影響。可就三方面分析:一、權力上,天主教會「保守復古」、「教權政權」主導一切的情形,因新教的出現得到了改善;而新教尊崇世俗的精神、容許獨立自主教派組織的成立以及「因信稱義」的思想改變了獨尊羅馬的風氣,深遠地影響了英格蘭、蘇格蘭、瑞士、德意志乃至後來美國等國民主政治的發展。二、性格上,新教保留了傳統教會中的部份教條,如三位一體、揀選與自由意志、原罪、童貞生子、耶穌贖罪、最後審判與天堂地獄等觀念,強化教徒的信仰和誓願;天主教奉行固有信仰傳統的精神,包括聖母崇拜、祈求聖徒轉求天主,輔以各類藝術的儀式,容許藝術的點綴。三、教育上,宗教改革運動在教育上的改革可謂任重而道遠,由以下新教斥難天主教的話中可見一斑:「我們協調了宗教的虔誠和心智的自由,使科學和哲學的碩果同時落在新教的土地上。我們希望調整教義,期能因應知識的進步,而你們天主教會卻拒絕承認過去四百年來的科學。雖然我們不否認重建宗教基礎、宗教行政、崩潰的道德生活以及調和宗教生活和知識的進步,必須假以時日......。」

  「啟蒙運動」對「人文科學」的重視,使西方文化在神學之外的社會教育貢獻甚大。早在文藝復興時期,啟蒙運動與人文科學業已萌芽,宗教改革成功後得以充分成長。其因在宗教改革破壞了天主教的獨權,因而出現百餘教團。宗教改革者攝取了理性的思惟方式和人文的新知,使教徒由革命到開放,容許教內教外激烈辯論,造成「理性主義」抬頭,辯難哲士的見解,並承擔起評估新教和舊教的責任。他們說:「新教的精神重視知性,知性是善變的,這是新教的光榮,也是新教的弱點;天主教的力量純粹是宗教的需要,他們不依附科學理論,哲學思辨更是不著邊際。」

  綜合以上所說,「文藝復興」為西方保存了精緻的文化;「宗教改革」使教會分治成為事實,產生一股清流--「新教」乃至「清教」;「啟蒙運動」以雄辯為特色,融攝百科知識為基礎,又以批判為要務,以教育為手段。美國除了自然條件外,文化傳統直接間接承繼歐洲,因而始終強調社會改革,建立宗教道德規範,重視教育以確保人文思想進步。不論政治、宗教或社會,以接受變遷為事實,追求進步,透過不同的方式,以挑戰權威、打破傳統、消除迷信為目標。我們可以如此說,這塊土地上有著外人不易看清的「解放神學」的教養,以及宗教改革運動和理性啟蒙運動後的碩果;政治上的胸懷更令外來佛教人士大開眼界。

二、美國佛教現況

 佛教是釋迦牟尼覺者的創見,流傳至今已有二千五百多年的歷史,一向活躍在亞洲的舞臺上。雖然傳入美國四十餘年,囿於亞洲各國的傳統文化,仍未能充分展現其思想特質。美國的佛教寺院、團體組織及大學佛學社大體上分屬四個系統:南傳佛教系、藏傳佛教系、漢傳佛教系、本地語言系。南傳、漢傳和一分的藏傳佛教在本地社會發展中,大體上以各民族為支柱、做界限,只有極少數有能力融攝當地文化。此三大系傳統

佛教有一共同點:不易長期留住本土佛教徒。本地語言佛教系對外來的三系佛教大致說來一視同仁,但在信仰上有不同的偏好。一般而言,本土化佛教的宗教色彩較為淡薄,同時拒絕權威式的領導。

  依我個人觀察,當今佛教在美已面臨一關鍵性的轉變時刻,社會上「雜家」所引起的震憾力和吸引力,遠勝於於「佛家」的法力和教育。以最具社會發展規模的中國傳統佛教為例,由於教內種種問題與教外世界化的難題,迫切的改革是必然的。由世界宗教史上看,宗教的社會運動總是由「過渡時期」到「關鍵時期」,其後或走向鞏固或趨於瓦解,如西方宗教在十六世紀發展到了緊要的關頭,發生宗教改革運動,成功地解放並鞏固了信仰。至今,教會、神學院與修道院展現堅固和完美的分工。反觀佛教的歷史性格,每逢關鍵性時刻,多少覺醒運動興起,但終舊落得崩潰解體!其後雖有孤軍奮起,也只留下歷史上徒令人扼腕歎息的黑暗年代罷了!

在「適者生存」的美國,任何文化或個體都有無限發展的空間,佛教面對美國如此優厚的基礎條件與文化傳統,我以為首應學習西方文藝復興與宗教革命以來,新教和啟蒙教育者的實力與活力,天主教嚴緊的組織和自省、自清而寬容的精神。其次,美國社會講求競爭,弘法時須充分把握美國民權法要義--宗教自由、言論自由、出版自由、居住安全、和平集會、公平審判的精神。

  其次,佛教文化事業若欲紮根美國本土,須有卓越人物為其領導。所謂卓越的人物,須具有下列特色:一、具高瞻遠矚,有長期經營之心,配合足夠的資源,方能延續佛法文化。二、思想清晰,能自我管理,對大眾的生存安危有精明審慎的考慮。三、有超時代的深刻計劃,對後世如何學習佛法及如何保存佛典於後世,有預先的構想。四、有高度的文化素養,對各學說、見解及理論的價值有過人的見解。高度文化素養的文化人是佛教的中堅份子。不論中外,古往今來高風亮節的文化之士莫不有以天下興亡為己任、死而後已的責任感,先天下之憂而憂、身先士卒的使命感,以及知其不可而為之、義無反顧的道德感,由此而能置個人死生於度外,追求崇高的理想。  

  一九四二年冬天,列寧格勒四周都是希特勒納粹黨的坦克,當地已經陷入第九百天的戰亂,餓死的人數超過了六十萬,僥倖存活的市民以鼠類、木屑和野草為食。市中的瓦維洛夫植物農業研究所內,卻有一群科學家看守著各地搜集而來的成袋的米、豆和馬鈴薯的珍貴種子饑餓而死。主持者伊凡洛夫死前說:「在全世界陷於烽火和恐怖之際,我們為未來的人類保住了這些樣本。」這則故事讓我感動與顫慄,試問我們這群看守佛教的人,必要時有幾人能發揮如此特殊卓絕的精神呢?

三、實際做法   

  佛教在美本土紮根工作,在實際做法上,我提出兩點供大家參考:

  一、初步階段:即早結束寺院「非常時期的經濟體制」,制定文化教育轉型機制。

  經濟上,大部分在美的傳統佛教依然採取舊式「非常時期」的方式獲取經濟資源。有些運作不當,產生弊端不勝枚舉,欠缺完善的規劃,無法成就後人落地生根、適應現代社會能力;有時前輩遺留下的超過後輩運用的能力之上,無法作為基礎反而成為包袱而困難重重。

  在文化教育方面,應儘速制定一短程至長程的轉型機制,西方神學組織「業有專攻」、「事有分工」的經驗值得參考:西方的神學中的神學院是學院派的理論家,造就維繫信仰的人才,神學理論能隨時提高思想以應對社會知識;教會是社會教育活動家,不斷地聚集群眾力量;而修道院是靈修見證道德家。

  第二階段:把美國視為常態社會列入規劃。佛教在美本土紮根工作須有「入境隨俗」的考量,佛教的領導者在此具有神學教養的民主國家弘法,如果帶著東方傳統的領袖情結,以威權自居,發出的「豪言壯語」盡是缺乏常識和與社會隔閡的言論,那麼,佛教在美的命運是註定是「前途無亮」的。記得去年冬天,我在美中開拓道場,天寒地凍中在野外搬運石頭,為理想而奮鬥。在未來的方向上,與同伴有了不同的意見。有人覺得我極端,有人默然離去,進退兩難的處境與精神上折磨,比肉體的痛苦更令人難以承受!凍寒與悲憤交加中,使我再再肯認佛教若要在美國土地上開展一番新氣象、生根發芽乃至開花結果,東方的傳統作風與人情世故都將於事無補;唯有具大格局的思維與大創新的作為的人,才能在此國土上為佛教起帶頭作用。佛教今後應該:一、走向現代化--首先走出落後。二、走向世界性--首先走出狹隘的民族傳統與國家意識形態的陰影。三、走向未來--起步應看清世間經濟競爭的禍難,揚棄浮泛的宣傳花招,肯定別有出路,為人類鋪下安穩的道路。

   在「走向世界性--首先走出狹隘的民族傳統與國家意識形態的陰影」方面,佛教徒務必要將「族群認同」和「國家認同」分開,認同美國文化及其憲法體制,走出族群認同的移民心態和暫住的心理,舉凡本土的語言、教育、政治、宗教、歷史各方面,無不涉獵了解。有了身份的認同,才能盡本土公民的責任義務,參與社會公義活動,才能有遠見處理本國佛教前途、教育、人才等優先性問題,也才有實際解決問題的能力。如果美國外來的佛教文化,不能掌握佛法的核心思想,透視極端、固執、保守的「族群認同」與(下轉第十八頁)「國家認同」,那麼,不論何種佛教學派,不論以多大的努力保存和發揚民族佛教傳統的特色,本質上是徒勞無功的。歷史上證明不能「本土化」的佛教社會運動,只是一齣似能實現但終將落空的悲劇。移民的佛教徒如今仍熱衷於民族認同、國家認同的發展考量,落入了意識形態的陷阱,永遠無法見到「本土文化認同」的重要,也永遠與「佛教在美國的紮根」無緣。有一批評佛教傳統的言論--「美國佛教徒的增多,與傳統寺院無關」--發人深省,願有心人再三思之。我們務必認清「文化生根」的必然性--經過劇烈的心理掙札,於另一文化開始產生認同,拋開成見,甩掉「民族事業」、「國家意識」等意識包袱,表現久遠以來佛教核心文化的韌性及精華所在。深刻地說,文化中的文明改變了生命,以生命擁抱文化,除此之外,別無他途。印度以來,佛教文化能在西域、在中國等地生根,正因如此,美國佛教的紮根工作,能不同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