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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摘自『性空學探源』 第一章)

  印 順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依有明空

  一提到空,便關連到有;佛法不能不談空,佛法也就不能不說有。無論說的是實有、幻有或(中國說的)妙有,總都是有;所以要明空,應該依有明空。依佛法,修學的程序,應該先學「有」。這不是什麼「先學唯識,後學中觀」的先學有,是說對於緣起因果法相之「有」,必須先有個認識。從否定虛妄的空義說,絕不能離有去憑空否定,必在具體法(有)上去勘破一般人的錯誤認識。從深入法性的空理說,這空理──空性,也必需在具體法相上去體悟它。聲聞乘經說的「諸行空、常空、我空、我所空」,不都是從具體的「行」(有為法)而顯示空的嗎?就是大乘經,如『般若心經』的「照見五蘊皆空」,也是從具體的五蘊法上照見空的。行從佛法的修上說,要離邊邪,就必須拿正確的行為來代替,不是什麼都不做就算了事。要解脫生死,必須先有信、戒、聞、施等善行為方便,也不是什麼都不要。所以無論是理解、是行為,從有以達空,是必然的過程。『雜阿含』三四七經說: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。」

  先有通達緣起法相的法住智,然後才能證得涅槃智,這是必然不可超越的次第;超越了就有流弊。一般學空的無方便者,每覺得空義的深刻精微,而對因果事理的嚴密、行為的謹嚴,反以為無足輕重,那是大大的錯誤了!

知空不即能知有

  一般以為能理會緣起不礙性空、性空不礙緣起,便算是不忽略有,善於知有了。凡是正確的從空明有,當然能夠體會到性空緣起的無礙不相衝突的。但明理並不就能達事,體空也不就能知有。如桌上的瓶,如確乎是有,我們觀察它是因緣和合的幻有,是無常、無我、無自性、空的;雖空而緣起假瓶的形色、作用還是有的。這樣的依有明空,是緣起性空無礙;可是,桌子上到底是不是有瓶?是怎樣的有?甚至那邊屋裡是不是有香爐等等,則須另用世俗智才能了解,不是明白了總相的空理就可明白事相的一切有。佛弟子周利槃陀伽,證了阿羅漢果,對於空理不能說不了達,了達的也不能說是錯誤,可是他不能說法,因為缺乏了知有的世俗智。多少講空者,說到性空不礙緣起,以為什麼都可以有,而不注意事實。結果,空理儘管說得好聽,而思想行為儘可與那最庸俗最下流的巫術混做一團。所以究竟是有沒有,究竟有何作用,究竟對於身心行為、人類社會有否利益,究竟障不障礙出世解脫──這些問題,不是偏於談空所能了解的。

  根本佛法與後來的一分大乘學者,有點不同。佛說,必須先得世俗法住智,對緣起法相得到正確認識,然後才能體驗涅槃的空寂。但有些學者,不能事先深切決了世俗,下手就空,每每為空所障,偏滯於總相空義,不能善見緣起,往往流於懷疑或邪正混濫的惡果。應該記著:知空不即能知有,空並不能證明有的正確與否。

  不過,佛法的知有,不是要知道世間一切的有(能知道當然也好),主要在對無始來的生命緣起有個正確認識。明白了這樣的有,依以通達空性而證解脫。至於菩薩的無邊廣大智,及世間的一切事物,即使不知道,並不障礙解脫。佛法在因果緣起上所顯發的空理,是一種普遍的必然理則,所以說無常,必普遍的說「諸行無常」;說無我,必普遍的說「諸法無我」;說空,必普遍的說「一切法空」。這如哲學上的最基本最一般的原理。它遍於一切法,一切法都不能違反它。能體驗得這個必然理則,就能解脫,所以對其他問題,「不要故不說」。從有情自身出發,直捷地求解脫生死,並不需要知得太廣大。至於菩薩的廣大智,遍學一切法門去化導眾生,則那就要有世俗智的善巧了。空有空的意義,不容許誇大了去包辨一切、解決一切。

沈空滯寂

  有人說:佛法講空太多,使人都沈空滯寂而消極了,所以今後不應再多說空了。實則,空與沈空滯寂是有些不同的。沈空滯寂,本是大乘對小乘的一種批評。到底小乘是不是開口閉口講空呢?事實上大大不然。不要說一切有部,就是談空知名的成實論者,及大眾系他們,也大分還在說有。說有儘管說有,始終免不了落個沈空滯寂的批評,這是什麼緣故呢?因為他們從無常門發,厭離心深,既缺乏悲願,又愛好禪定,於是急急的自求解脫,甚至法也不說一句的去住阿蘭若;這才真正的沈空滯寂。這種消極,並不是說空說壞了的;相反的,大乘的說空,就是要對治這般人的。因為空重知見、重慧學,可以改變這些偏重禪定的人。沈空滯寂,絕不是空病,病在他們對於有的方面用心偏失──悲願不足,偏好禪定,急求證入。經中說的阿蘭若比丘或辟支佛,就是他們──從自心清淨解脫上說,獨善也大有可取,不過不能發揚悲願而利濟世間,不足以稱佛本懷吧了!悲願較切的聖者們,依於空,不但消極的自己解脫,還注重弘法利人;空、無我,正可以增長其同情眾生痛苦的大悲心,加強其入世的力量。大乘批評小乘不能善巧用空,缺乏世俗智,所以一入空就轉不出來了。大乘善用空者、不沈空滯寂者,還是這個空。所以沈空滯寂,不是空的錯誤;空是不錯誤的,只是他們不能領會佛陀中道的意趣,還不能實現菩薩的甚深空義。所以,沈空滯寂與惡取空不同,惡取空是對於空的謬解,不但不成菩薩,也不能成聲聞賢聖。

  說到這裡,我們應該特別認清:第一、說空並不就會使佛法消極;第二、只求自己解脫而不教化眾生則已,要化他,就不只是明空而已。空固然是佛法的要旨,但須與其他一切事相配合起來的。單談理性,不與實際行為相配合,空是可能會沈空滯寂的。不只是空,專重真常妙有的理性而忽略事行,也還是一樣的要沈滯消極。獨善與兼濟的分別,不在於解理,主要在於行為的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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