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度佛教思想史 自序(節錄)

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印順導師

        「佛法」在流傳中,出現了「大乘佛法」,更演進而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主要的推動力,是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。懷念,是通過情感的,也就可能有想像的成分;離世尊的時代越遠,想像的成分也越多,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實。

        佛弟子對佛的懷念,起初是:釋尊遺體--舍利的建塔供養,釋尊遺跡的巡行,表示對世尊的信敬與思慕。世尊過去生中--菩薩的大行,也從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、「因緣」中流傳出來。佛及過去生中菩薩行的偉大,是因佛弟子的懷念世尊而引發的,成為佛教界的共同信念。涅槃,涅槃了的世尊,不是神教想像的「神」那樣的存在;但一般信眾,對於佛入涅槃而再見不到了,不免引起內心的悵惘。態度自由而重於理想的大眾系說:佛是不可思議的存在;佛壽是無量的;現在的十方世界,有佛出世:這多少滿足了一般人心--「大乘佛法」在這樣的情形下出現。

        世尊開示的正法,是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。修學者先徹了因果的必然性--如實知緣起;依緣起而知無常,無我無我所,實現究竟的解脫--涅槃寂滅。涅槃不落有無,不是意識語言所可表示,為修行而自覺自證知的。以菩薩大行為主的「初期大乘」經,繼承「佛法」的正法中心,但「佛法」是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,而「初期大乘」經,卻是直顯深義--涅槃,空性、真如、法界等,都是涅槃的異名。所以「佛法」從緣起入門,「初期大乘」是直顯諸法的本性寂滅。諸法本性是無二無別、無著無礙的,在「佛」的懷念中,傳出一切眾生有如來()藏,我,自性清淨心的「後期大乘」經。這樣,「正法」由緣起論而發展為法法平等無礙的法()性論;又由法()性論而演化為佛性(如來藏)本具論;再進就是本來是佛了。這是佛教思想發展中,由法而佛的始終歷程。

        佛法甚深--緣起甚深,涅槃更甚深,一般人是難以受學的。為了方便普化,施設「念佛,念法,念僧,念施,念戒,念天」--六念法門,使不幸的人,在恐怖、苦惱或病重時,能內心安定,不失善念,這有點近於一般宗教了。「念(憶念,繫念,觀念)佛」是特別發達的!大乘興起不久,犍陀羅、摩偷羅一帶,有塑造、繪畫的佛像流行。方便的「念佛」,過去是念佛的功德,現在也取(佛像)相而念佛的色身。一心繫念,佛於自心中現起;依據這種修驗,得出「自心作佛」,「三界唯心」的理論。後期的大乘經說:如來藏、我是相好莊嚴的,自性清淨心是清淨光明的,眾生本具,所以念佛不只是念三世十方佛,更要念()自己是佛。「念佛」,是從「初期大乘」,「後期大乘」,進入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通途。

        菩薩發菩提心,久在生死修難行大行,精神偉大極了!但在一般人,可說嚮往有心而不免無力承擔的,於是繼承「佛法」的方便,說佛前懺悔,勸請,隨喜,迴向菩提。這是廣義的「念佛」,容易修行,為養成大乘法器的方便。一般的「念佛」方便,著重稱名,有「消業障」,「生淨土」,「不退菩提」,種種的現生利益。西元前後,經典的書寫流行,為了普及流通,經中極力稱揚讀、誦、書寫、供養經典,有種種現生利益。般若「是一切咒王」,勝過一切神咒,也就承認了世間的神咒。以唱念字母,為悟入無生的方便。大乘經的音聲佛事:唱字母,稱佛名,誦經,持咒,是「大乘佛法」能普及民間的方便。

        「佛法」說到了「念天」,菩薩本生中,有以天、鬼、畜生身而修行的,「大乘佛法」也就出現了「天(大力鬼王、高等畜生)菩薩」。帝釋等每說陀羅尼--明咒護法,咒語漸漸重要起來。「後期大乘」的『楞伽經』等,進一步說:印度民間信仰的天,鬼神,古仙,都是佛的異名,佛所示現的,奠定了「佛天一如」的理論。西元三世紀起,印度梵文學復興,印度教也漸漸興起。在「大乘佛法」的方便道,及如來果德的傾向下,適應外在情勢,發展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多與神()教相通。如教典不名為「經」,而名怛特羅()。取「奧義書」式的秘密傳授,師長的地位重要起來。咒--佛、菩薩等的真言,是「語密」。神教的手印,佛法也有了,是「身密」。護摩--火供(「佛法」所禁止的),成為自利利他的重要事業。民間信仰的鬼神,進入「秘密大乘」的堂奧:有手執武器,忿怒相的天菩薩(或佛所示現)。溼婆天派有「性力」崇拜,「秘密大乘」也有相抱相合的(俗稱)歡喜佛。適應與融攝神教,「佛天一如」的具體化,為「祕密大乘」的特色!

    「大乘佛法」的菩薩大行太難了,一般傾向於重「信」的「易行道」。恰好如來藏是佛智與色相莊嚴的本來具足,與「念佛」的是心作佛,自心是佛相通,「秘密大乘」這才觀自身是佛--「天慢」,發展為即身成佛的「易行乘」。即身成佛,不用修利濟眾生的菩薩大行,等成了佛再來利濟眾生。難行不用修,佛果可以速成,對一般人來說,真可說太好了!

   大乘經中,十方世界的佛、菩薩多極了,再加入印度群神,不免雜亂。「秘密大乘」作了有組織的系列,如『瑜伽續』以中央毗盧遮那,及四方四佛,分五部()而統攝一切。五方五佛,是仿照忉利天主帝釋在中央,四方來的四大天王四面坐的集會方式。帝釋是執金剛()的夜叉;夜叉是一向分為五族的。夜叉王--執金剛,金剛手,金剛藏,普賢(坐六牙白象,與帝釋相同),是祕密大乘的當機者。忉利與四大王眾天,是欲界的地居天,天龍(鬼畜)八部的住處。欲界是有淫欲的,地居天形交成淫而不出精,正是「無上瑜伽續」,修天色身,貪欲為道的理想境界。太虛大師稱「秘密大乘」為「依天乘行果而趣佛果」,這是不以人事為本,適應印度神教,以天(鬼神)法為本的大乘。

        以上是大乘經法的情形。分別抉擇經文,成為條理嚴密的義解(論義也影響後起的經典),是論。大乘論有1.中觀系:「初期大乘」的直顯深義,學者容易流入歧途,龍樹起來造論,說緣起無自性故空;以「佛法」的「中道、緣起」,貫通「大乘佛法」的「性空、唯()名」。龍樹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,那是回歸於「佛法」的立場,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了。所以中觀是三乘不二的正觀,有貫通「佛法」與「初期大乘」的特長!2.瑜伽行系:無著依(文體近於論的)『解深密經』等造論:「初期大乘」的一切法空,是不了義說,緣起--依他起相是自相有的;「後期大乘」的如來藏、我,是真如的異名。瑜伽行系的特色,是依虛妄分別(的「分別自性緣起」),說「唯識所現」。為了論證唯識所現,陳那與法稱,發展了量論與因明。說到轉染成淨,立佛的「三身」、「四智」;佛果是當時佛教界的重要論題。中觀與瑜伽行二系,都分別如實與方便,多少糾正了佛教界的偏差。不幸是,後學者為了龍樹說緣起無自性,無著說緣起自相有,彼此間引起無邊的論諍,忘失了佛法「無諍」的精神!3.如來藏系:如來藏、我,自性清淨心,近於神教的真我、真心,適應世俗而流行。堅慧的『究竟一乘寶性論』,受到無著論的影響,卻沒有說種子與唯識。論說四法:「佛界」是本有如來藏;「佛菩提」、「佛法」、「佛事業」,是如來藏雜染所顯的佛體、佛德與佛的業用。有的學者,融攝瑜伽行派的「五法、三自性、八識、二無我」,使虛妄的阿賴耶--藏識,與如來相結合,說「如來藏藏識心」。以真常為依止而說唯心,是文體近於論的『楞伽』與『密嚴』。『寶性論』明佛的因果體用,『密嚴經』說如來藏是念佛三昧者的境界,也就是觀自身本來是佛。後起的「秘密大乘」,攝取「中觀」與「瑜伽」,繼承「如來藏」說,從信仰、修行中發展完成。

        印度佛教()思想史,一般都著重於論義。論是分別抉擇,高層次的理論,是不能普及一般的。「大乘佛法」後期,那爛陀寺的論學,成為佛教權威,而重信仰,重他力,重事相,重修行,重現生利益的佛法,正以「念(佛天一如)佛」為中心而普遍流行。晚年多讀經典,覺得適應信增上的方便,如造塔,造像,念佛,誦經......,存在於佛教中的異方便,對佛法思想的演化,有極為深遠的影響,所以曾寫了『佛法方便之道』十餘萬字。又覺得:如實與方便,是相互影響而演化的,所以又想起了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的寫作。如實與方便,有佛法自身的開展,也受到外來--神教思想,不同地區,政治情況......的影響。把握佛法特質,理解發展中的重要關鍵,多方面的種種影響,才能完整的的表達出印度佛教思想史的真相......

        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,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,而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。方便,是不能沒有的;方便適應,才能有利於佛法的弘布。然方便過時而不再適應的,應有「正直捨方便」的精神,闡揚佛法真義,應用有利人間,淨化人間的方便。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,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流變中,能時時回顧,不忘正法,為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!